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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银元时代生活史
  3. 第二十章 一枚银元值千亿

第二十章 一枚银元值千亿

屡肇战端 南京屠杀

日本军票 嫁祸中国

南京暴行 铁证如山

军人霸权 野心狂妄

抗战初期 五洋独秀

物价飞涨 法币贬值

买地漏风 费尽口舌

兴建新厦 谣诼频传

币制动摇 比数惊人

世乱如麻 纸比币贵

捣乱毒计 抛售银元

银元时代 从此结束

民国时期,上海,中央造币厂

这是本书的结尾。本来银元已经绝迹,到后来币制崩溃之时,银元又出现了,而且身价大增,不同往昔,所以这段文字亦是银元时代的真正结束。

屡肇战端 南京屠杀

我写本文,是从我本人所身历的情况着笔,关于内地抗战的情况,我是了解得不详细的。本来中日的一场战争,可以说开始于“九一八”沈阳失陷,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华北五省都给日本人侵占了。

中国人的观察,日本人侵占了我们这许多土地,一定要经过消化工作,才会影响到华中,所以大部分人都想从此可以得到一个苟安的时期,还有好多时期可以拖延,但是日本人却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一下子就到华中来继续滋生事端。

日本人对世界的宣传,总是说中国人先发生某项事件,迫得他们不得不采取军事行动,分别地区订立条约。譬如七七事变的起因,他们说是日军有一匹军马,被中国军队拉了去,于是开始轰炸宛平县,其实是否有军马失踪,也无从查考。上海“一·二八”事件发生,日本人说是三友实业社职工埋葬了他们一个从军和尚。这些事情,算他都是真的,也该协商解决,不至于会掀起一场大战。而战争结果,必然是威胁中国签订一个协定,如塘沽协定、淞沪协定之类,根据这些协定,就大大地扩展他们侵略性的军事势力。

日本人对南京方面发出的威胁,当时有一种腾传众口的论调,说是:“三天可以占据南京,七天可以征服整个中国。”这种论调,当然是宣传性质。但是很多“恐日病”的人,认为有此可能。

他们在南京制造事件,仍是一套老手法。一天,宣布日本领事馆副领事“藏本”失踪了,在国际上他们宣称这又是中国人的排日行为。藏本确有其人,而且也料不到第五天时,藏本却静悄悄地从一个山洞中爬出来,觅取食物。中国人的警觉性很高,一下子就认出他是日本人,于是由郊外的一个派出所,派了几名警察把藏本送到警察总局,录取他的口供。藏本承认他是故意失踪,而且原本要自杀来报国的,但是他到了一个山洞之中,怀念家人,下不了这个决心,又因为饥饿难忍,所以出来觅取食物。这份口供,当时曾制版送刊各报,外交部派员把藏本送交日方。这一下子,日本人大丢其脸,名为“藏本事件”。一时南京民心就安定下来,连上海的市民都松了一口气。

安定了一个时期,日本人的花样又来了,他们在上海,不是说日本军人被杀,就说日本居留中国的侨民被辱,又将大批军人由日本轮船运送来沪。

这一次,政府有了准备。第一是银元收尽,法币的币制改革已成功,不怕他们捣乱金融;第二是训练成功的新兵,一师一师地准备上阵,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态度坚强。向来日本人逢到中国方面硬了,他们就软了下来;中国一软,他们就强硬起来。所以在这个紧张关头,政府对淞沪协定也顾不得了,只有把正规军调到上海四郊闸北和吴淞,意欲以武力来作为谈判的后盾。军人们个个想向日本军队作战,人人兴奋,都抱有同仇敌忾之心,所以军队一到了上海,还没有多时,战争就爆发了。

“八一三”一战,把日本人三天占领南京的美梦完全打破,而且暴露出许多败迹,战了好久,总是不能取胜,经过重重困难,才打到南京。这一回日本人愤怒极了,所以一占领了南京,就实行大屠杀。

这个时节,德国大使陶德曼出面调停,于是把战争停顿下来,中国政府得到了这个喘息时间,就部署好了第二道防线及第三道防线,这样打起来,日方就泥足深陷了。

我们上海人,在“八一三”作战时,兴奋得了不得,上海租界成为后方的供应站,军方要什么,民众就供应什么,直到日军攻破了第一道防线之后,民气就消沉下来。

当时日军对英美法三国的态度,还是保持着相当的尊重,英法两租界是不来骚扰的。中国方面的抗日人员,还可以自由搭乘洋商轮船,逃难到香港,有些还可以从香港回上海来做工作。

租界上的海关照常办公,“关余”按时拨交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这些银行也照常办公,市民仍旧使用法币,法币的价值一些也没有变动。1941

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大批日军乘卡车从四川路桥进占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南地区

向来日本人每占领到一处,就发出一种军票,但是军票的使用十分困难,大家不接受。就连为虎作伥的汉奸,也不敢把军票拿出来使用,所以日本军方不得不要求各家日本银行,把旧时所存储的中国法币拿出来使用。这些情况,一直维持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时。

日本军票 嫁祸中国

日本军队最初的计划,占领了一个地方,就使用军票收购当地的食粮和一切物资。但是这个计划,大体上是失败的,因为军票是日本军部所印行的,与日本本国的日元是不相联系的,显然他们是准备把这种军票嫁祸于中国老百姓头上,将来这笔糊涂账与日本金融界毫无关系。

尽管日本军地方越占越大,但是中国老百姓都有一个普遍深刻的印象,认为日本人泥足越陷越深,“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所以对军票的使用,用尽一切方法来推诿。军票的应用范围极小,只有一些附逆的汉奸,组织地方维持会,为了奉承日本军人起见,勉勉强强把军票接受下来。这些汉奸,初期全是些无智无识的地痞流氓以及失意的土豪劣绅,他们虽然用尽方法,狐假虎威地大力推行军票,但终于推来推去推不开。

再深刻地讲一句,这些地痞劣绅逢迎日军,也无非想弄些钱,然而拿到的全是军票,以军票来换法币,到处都没有人要,所以他们内心非常痛苦,知道军票的前途将来是会一文不值。

日军进展得很快,每占据一个地方,就要组织一个地方维持会,也算了却一件心事。大批的军队,本来想以战养战,一切开支以军票来支付,但是这只是一种理想,他们也没有时间来做推行的工作。所以日本人所用的军用物资,都要由日本军舰运来,在当地是接济不了的。

又有一个原因,日本人打进一个城市,只留少数士兵维持城市的治安,一切民间事情都假手于汉奸,但是粮食在城市间储存不多,要到四乡去搜罗,军票是行不通的,不论城市乡郊,要买大量粮食和蔬菜,还是要靠中国的老法币。

中国的老法币,日本人手上所有的只限于上海几家日本银行的存储,日军一路打出去,一路需要老法币来使用,显然他们所占领的地区只限于城市,一出了城,军票就一点也买不到东西。中国人渐渐地看穿了日本人的情形,他们的军事只占据了几个“点”和“线”,所谓点就是城市,所谓线就是交通线,越出了点和线,他们就没有力量了。日本散兵一出城市,动辄会不明不白地死掉,因此他们在点线之外的地区,去都不敢去。

点线之外的地方,称为“游击区”,由地方的团队维持治安,当然坏人数量占得多,所以良好的游击区比较少,而坏人占据游击区比较多,在中国军政撤退之后,就成为他们胡天胡地的世界,这些地区还是相信老法币,军票是一张也用不掉的。

我住在租界上,租界上初时日本人绝不干涉任何事,所以上海称为“孤岛”,有英法两租界的当局维持治安,再出动万国商团来作为警备队,市面不但不见萧条,反而繁荣了数倍。那时我们使用的纸币,仍然是清一色的老法币。

我有许多学生,有些从闸北逃出来,有些从外埠逃来。有一次在谈话中,某一学生问我有没有见到过军票。他说后就拿出一张一元面额的军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军票。

南京暴行 铁证如山

有一天,摄影画报的主持人林泽苍赶来,匆匆忙忙地对我说:“我现在要买三百元军票,你有没有办法?”我当即拒绝他说:“这事我一无办法,还是另请高明。”林泽苍说:“事情很紧要,非要办到三百元军票不可。”于是他就在我家中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他的朋友,恰巧有一个朋友来自苏州沦陷区,有的是军票,于是林泽苍才如愿以偿。

我在闲谈之中,问林泽苍:“你为什么急急要三百元军票呢?”他说:“有一个朋友,在虹口开照相馆,中日大战初期,各行店铺都已停业,唯有照相馆的生意好得出奇,都是日本军人来光顾的;日本军人有一种怪癖,他们强奸妇女,明明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丑事,但仍要拍一张照片,而且要把妇女的面貌衣衫都拍进去,这种照片,一天要冲印几百张,所以生意好得很。冲印的材料和纸张,都由日本军方供给,但日本人也有舞弊的,有一个日本人说:‘你如给我三百元军票的话,我就额外配给你一些冲晒的纸张,是不在配给范围之内的私人行动。’”这位老板就和林泽苍说:“现在南京大屠杀,奸淫的底片成千成万地交到,可是印的晒纸有记录,一张都不许偷印,你如果能替我筹到三百元军票,我就可以买到那日本人的走私晒纸,多印两套,一套给你,一套归我。”

林泽苍认为这些照片,是日本军人作恶的铁证,不但有新闻价值,而且公诸全世界,还有意外的作用。所以他要急急地筹备这笔数目,准备带到虹口去。(按:那时节出入虹口,经过日军岗位,要鞠躬致敬,手上拿的东西要公开来给日军检查,但是摄影的晒纸一见光就会走光失效,即使租界有晒纸可买,也过不了关,所以只能用军票在虹口当地秘密收买。)

过了十几天,关于日军在南京奸杀的照片,已全部印出,不知用什么方式运出虹口,递给林泽苍,泽苍偷偷地给我看了一下。这类照片共有一百多张,一类是成排老百姓和中国军人被枪杀的情况,最多的一类是强奸妇女的照片,各式各样,奸淫镜头,看了令人发指。

这一批照片,林泽苍选出四种,又翻成底片,卖给外国驻沪的新闻记者,得到酬金法币四百元。这四张照片,后来全世界报纸都发表出来,由于形象丑恶,此处恕不发表。

后来大批照片如何下落,我也不知道了。(按:一九五三年时,日本人对于中日之战,出版了好多推究他们早期在华作战未能成功的原因,有许多人执笔指责当时军人在华作恶情况,形诸笔墨,销路很大。最后他们又出版了一部占领南京的画册,据说有图画数百幅,大抵这种图片是和这类照片有关的。这本画册出版之后,日本全国震惊,认为原来军人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这段消息我听到之后,急忙托日本朋友在日本购买,但是那朋友说,这书出版后第七天,已销到一百多万部,第八天就被禁止发行了,因为震动人心太厉害,所以一下子就禁掉了。)

军人霸权 野心狂妄

陶德曼对中日战争的调解,上海人都很关切。有些人认为调解必然能成功,有些人认为战争一定会抵抗到底,否则政府处在日本人的爪翼之下,以后中国的主权完全丧失,要是回到南京去的话,也不过成了一个徒有其名的政府,还有什么国家主权可言。

在谈和期间,中国方面仍有作战准备,日本也仍然把大量军需品运到上海。我们这时居留在沉闷的空气之下,本来不关心时事问题的人,也逐渐把中日战争前途作为研究资料。

那时节便产生了许多日本问题的观察家,其实这些观察家,都有其自己的打算,立论难免有偏见。

龚德柏是一位日本问题研究专家,他的观察最是深刻,他发表了许多文章,我都很喜欢读,他的意见:日本人不但要想征服全中国,而且要统治整个亚洲,所以在中国使用的军力,不过是十分之三,还有十分之七,准备用在“南征”,不惜与英美打上一仗。他这种说法,初时我们认为有些狂妄,后来这些话,却一一地应验了。

还有一个日本问题专家,是陈彬龢,他出了整套研究日本问题的小册子,撰述的人,许多见地都是很高超的,不过他有一种观念,总是不满现实,要推翻原有的政府。所以我们要听研究日本问题的话,众口纷纭,教人很难捉摸。

倒是有一次碰到一位姓刘的长者,他是早期日本留学生,对日本的情况,观察力很深,他从来不执笔写文章,但是他的话,简直句句都有来历,而且把中日战争的根本原因,分析得清清楚楚。这些话现在虽已过去,但是我看许多抗日书报都没有表达出像他那么高超的见解。

日军入侵上海

他说出日本进攻中国,摧毁中国政府的军力,易如反掌,但是中国地方实在大,日本要是出兵几百万的话,也只要抱定宗旨和他们长期作战,使其泥足越陷越深,俗语说蛇能吞象,虽是一句不合理的譬喻,可是蛇要是真的吞并象的一部分,那么自己可能被胀死。所以日本武力的当权者,预先虽做过这种种调查,认为中国是一无可惧,甚至无数军人以游历为名,畅游中国各地。如松井石根,在没有开战之前,先到南京,再经广州返日,他也认为灭亡中国是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所以军人个个都摩拳擦掌准备出动。日本文人当权者,他们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虽说侵吞中国,意志是一致的,不过要运用哄、吓、骗、诈的外交方式,最好不要出动兵力开火来达到目的,这是上策,用兵动武,乃是下策。

军人们对国内文人的论调,深恶而痛疾,所以动不动就将主张缓进的政论家、外交家以及首相重臣,一个个都采取暗杀手段来消灭,大规模的暗杀事件陆续发生,不计其数。

最骇人的如首相犬养毅、财相高桥,都为日本军人公然击毙,西园寺元老也受到恐吓,政府的政策完全操纵在军人手中。

日本战前的政治制度,内阁总理虽有权提出财政部部长、教育部部长、外交部部长等名单,但是对陆军部部长、海军部部长、空军部部长,是无权过问的。是要由军方推出,内阁总理唯有仰其鼻息。军方要是反对其人并不推出部长的话,内阁总理就做不成。

还有一点,即使内阁已组织成功,内阁总理不听军部政策的话,军部就可以令海相或陆相辞职,一个人辞去,内阁就要改组,所以从前日本政府的内阁总理,完全处于军方爪翼之下。

姓刘的长者又说,那么日本为什么会造成这般的局面呢?他们是有法律根据的,因为海陆空军是直接隶属于日皇的,所以内阁总理对军事实实在在是没有一些力量来统制的。而且他们也有一种成规,军人在外行动自由,不受国内的命令拘束,所以有许多事件发生,都是军人闹出来的,内阁总理预先不知道,外交部部长更是蒙在鼓里。但是事体一经发生,当地的领事就要乖乖地收拾残局,全国性的政治也是如此。

军人在外,尽管不宣而战,外交部部长只有代表军方说圆滑的话之外,没有别的话可说,即使咎在军方,外交部也要想出适当的理由来袒护军方的。

这许多话,我倒是闻所未闻。所以陶德曼的调解,双方都是表面上做出一种媾和的姿态而已,军人是有军人的准备,中国政府也明知日本外交界不能约束军人,所以一场调解宣告失败之后,就大打起来。

当时上海的报纸,很少知道这种内部症结,和乎,战乎?大家都莫测高深。

抗战初期 五洋独秀

调解不成,掀起全面大战之后最初三年,实实在在可以说法币坚挺,老百姓对它的信心,一点也没有动摇,购买力也一如其旧,一般人都不知道什么叫作囤积,更不知道什么叫作外汇。黄金与美钞,不见流通,普通人对黄金美钞的重要性也无从知道。我们大家还是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认为打仗由它打下去,从不想到法币是会动摇的。

只有一部分商人和逃难移居到上海的人,知道上海的物价是如何如何,乡间的物价又是如何如何,两者之间的差额很大,既然没有生意可做,就奔走两地,把甲地的东西,带到乙地,再把乙地的东西,带到甲地,以有易无,这样卖出买进,可以从中博得不少利益,这种人后来就称为“跑单帮”。这种人从几百人开始,直到几万人,在战乱期间,借此维持生计。

最初“跑单帮”的人,目的只有五样东西,这五样东西叫作“五洋杂货”。所谓五洋杂货,是五种外洋来的实用品,即洋火(即火柴)、洋油(即火水)、洋烟(即香烟)、洋皂(即肥皂)、洋布(即外国布),这五种东西,乡间都没有生产,向来靠上海运去,是日常的必需品,跑单帮的人就采购了这种东西,钻罅觅缝地走出界线。到了乡间,把它卖掉,把当地的土产、米、鱼、肉、麻袋等带回来,走一次单帮,可以赚不少钱,因此跑单帮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人数多到几十万人。这虽然是一种畸形的生意,但是勤力的人由于跑的次数多,赚的钱比普通职工的薪水要高出几十倍。

这种跑单帮,虽然辛苦万分,可是回到上海把带回来的货色卖掉,同时再购入新货,然后就聊以自慰地进入菜馆,大鱼大肉地饱餐一顿,因此中小型的菜馆,天天座无虚席,而游乐场所也是满坑满谷。

大商家最初认为大战开始,是发战争财的机会。从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颜料绝市,造成了四个千万富翁,如贝某、周某、席某、吴某等,因此,这时好多大商人也在计划,怎样才能发到战争财。可是打了三年,货价并未提高,白白地空等一场。只有五洋商人,由于跑单帮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倒有机会发了大财。

战争到了第三年年底,上海的煤来源断绝,日本军舰到了上海,向煤炭商人购煤,这一下子,煤球就起价了。

所谓煤球,是上海市民家家用来煮菜煮饭的主要燃料,是用煤屑和黄泥做成的,烧起来很耐久。由于此时存煤日少,煤球的价格天天涨,质料却渐渐地差,差到泥多煤少,煮一餐饭要用去好多煤球。我们感到生活上的影响,别的无关重要,倒是煤球关系最大。(按:后来几年,因为煤源不济,连电力都有限制了,家人吵着煤球买不到,我就想到战争开始时,曾经买过许多煤,堆在天台上,因为从前的煤栈叫煤,价格便宜,一担两担是不送的,一叫非一卡车不可,重十几吨。叫来之后,放在天台上,没有多大用处,日久之后也忘记了,后来才知道煤价飞涨,一担煤可以换十四担煤球。)

物价飞涨 法币贬值

这个时候,大家对黄金美钞还没有注意到,我查出当年黄金美钞的价格,与法币的价值实在没有什么变动,例如(录自《银行周报》):

一、一九三八年四月:美钞一元合法币二元七角半,黄金十两合法币一千一百四十二元。

二、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美钞一元合法币六元一角八分,黄金十两,折合法币一千九百九十九元。

就上述两项来看,法币的动摇,是在一九三八年四月之后才开始的,四月之前实在和战前相差无几。

从前一般人还没有想到物价涨,就是法币贬值,不像现在的人,商业知识丰富,脑筋较为敏感,物价会不会有波动,他们早已有预感,想办法不使手中的钱受到损失,所以要买东西,还是能从心所欲的。举一个例来说:我印一种医药杂志,每一期到纸行去购买十多令白报纸,不但很容易买到,而且价钱每次相差不多。我有几个朋友是办报的,报纸的销路都很大,每天买白报纸,也都没有什么困难。直到一九三九年开始,白报纸的身价就高了一倍,本来每令三块多钱的,这时就要卖到七元左右,因此纸商个个都发了财,一般人就称他们为“纸老虎”。这还是物价波动的初期情况,后来就达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不过有一个特点,就是纸商只有抬高价格,而没有居奇不卖的情况,初时在纸商方面说来,他们也没有想到后来法币贬值,会跌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初期法币贬值,有一个故事,传说纷纭:德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兄弟二人,哥哥勤勤恳恳地积了许多资财,弟弟有钱就买啤酒喝。弟弟常常囊中空无一文,可是他饮罢啤酒之后,总是把那些空樽堆在后花园旷地。后来马克跌到不值钱,哥哥的积蓄化为乌有,那位一味饮啤酒的弟弟,拥有啤酒空樽两三千个,反而可以用这些空樽来换取食物,继续生存下去。这个故事,大家都付之一笑,认为这只是海外奇谈,谁知后来在上海也发生了类似这般的情形。

一般商人,只知道求货如轮转,但求稍有所获,就买进卖出,最初三年囤货的人毕竟少数,特别是成千成万跑单帮的人,钱财越赚越大,还没有囤积的观念。但是到了这时,跑单帮的人,已成为天之骄子。

我只懂得行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囤货。我有一个远房舅舅陶庭瑶,那时他是亚细亚汽油公司的买办,我的妹夫就在他的机构中任职。有一天,他走来对我说:“现在最好的赚钱机会就是囤货,最好囤的货,一种是火油,一种是汽油,战争持续下去,这两样东西一定要涨上几十倍,只可惜我没有钱,你能不能替我垫一些钱,买进大批汽油,储存在你那间空屋中。本来这种汽油只配给与汽油站,但我可以有办法购买一二百桶(每桶五加仑)。”我听了,心中虽不以为然,可是想到日后如果汽油绝市,自己坐汽车也不方便,因此就勉勉强强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大批汽油,一下子就运到我的空屋之中。

这些汽油运到不过两天,四面八方的邻居都来向我婉婉转转地提出抗议,说是:“你囤积了这种东西,实在危险得很。”我听到一个“囤”字,心中很不舒服,我说:“明天我准定叫他们搬走就是了。”我的妹夫也没有办法,只好雇了卡车,浩浩荡荡地运走,四邻都目睹此事,大家也就放心了。不过搬到最后,我还教他留下二十桶,备作自己日后之用。谁知道日后汽油果然飞涨,涨到一千倍一万倍,连算都算不出。这时候号称“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最后的几桶汽油,要是以战前数目来讲,可以买进一幅地皮。

买地漏风 费尽口舌

我在一九三七年一月,感到上海人口倍增,诊务繁忙,原来慈安里的诊所,候诊的人,无处容身,因此想到要自己造些房子。那时节跑马厅跑马停止了多年,收入全无,就把跑马厅马霍路(今黄陂北路)正门对面的一块地皮,划成小块,分块出售。这地段很好,可是地价究竟贵不贵?造楼要花多少钱?我都无从估计,因此我又请教于丁福保老先生。那天我午后去访问他,他不在家,晚上恰巧是我参加他儿子丁惠康聚餐之期,丁惠康曾经造过一个虹桥疗养院,我就问他,我想买的地段好不好,造价大约要多少。惠康本来是我的至交,他一口说:“好,好,好。”同人们也说:“你不妨买下来。”我说:“好,我明天一定去付定洋。”于是第二天我就到跑马总会去付定洋。我去的时候是上午九时十分,谁知道那边的职员对我说:“在九点零五分,已有人买去了。”我一看定洋条上的名字却是丁惠康,这一下子,我心上就有些不自在,用电话遍找丁惠康,却找来找去找不到。到了晚间我约了聚餐会的中坚分子郑耀南、姚君伟、陆守伦三人,一同商议,如何应付这件事情,陆守伦最爽直,他说:“买地皮,谁先付钱谁先得,本来是不错的,但是存仁兄先向丁惠康讨教,他不出一声地就去付了定洋,这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几人应该当夜去找他,晓以大义。”

晚间找寻丁惠康是很容易的,只要连走几家舞厅,必然可以找到。我们先到百乐门舞厅,问门口的小郎,丁先生来过没有。小郎说:正在这里面。可是我们走遍了舞池,还是找不到,后来在楼上一个酒吧才找到他,他被莺莺燕燕包围着,一见到我,就心知肚明,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后面还跟着几个老友,明知我是为了这块地皮问题而来的,惠康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错过机会,抢先付了两千元定洋。”耀南马上对我说:“好极了,你马上还他两千元,拿了收条去过户就算了。”惠康连说:“好,好,好,过几天再办这个手续。”

陆守伦听了他的话,就觉得他明明在推诿,就说:“你这样说,太不适意了。”惠康说:“这块地皮,我想来想去,地位好,形势好,价钱又相宜,最好请存仁兄让给我吧,我贴一些钱,倒无所谓。”他此言一出,陆守伦、郑耀南大起反感说:“你以为这块地皮好,存仁兄也以为好,从前你办虹桥疗养院时,存仁兄大力帮你的忙,昨天存仁兄认为你是老朋友来同你商量,你竟然起一个早,捷足先得,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丁惠康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只说:“我们明天再谈吧!”

陆守伦轻轻地对我说:“明天还是要去追他,明知他总在这几家舞厅,我们一班朋友一定帮你力争过来。”我说:“好极了,这件事只能用情理来说服他,一翻脸便会全功尽弃。”大家说:“对的。”

次日下午,我邀了一班老友,约惠康吃饭,惠康推说事忙不来。我们吃罢之后,陆守伦用电话向各舞厅打听惠康的行踪,他对各舞厅的人熟得很,一会儿就知道丁惠康在丽都舞厅跳舞,于是我们一行就到丽都去找他。那时节舞厅还是一元三跳,茶资一元,他叫了一桌子舞女,我们就自动地和他并桌而坐,临走都由我付账,惠康见了我,只摇头苦笑。

第三天我们又在仙乐斯舞厅找到他,第四天我们又在斜桥弄圣爱娜舞厅碰面,第五天我们又在大都会舞厅找到他,这样一连几天,我花了不少钱,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到了第六天,他躲在一家较为冷僻的大沪舞厅也给我们找到了。这天他同座的一个舞女正在哭泣,别人逗她笑,她哭个不停,惠康百般安抚她,她越发高声大哭,这时惠康窘得很,陆守伦是此中老手,细细地盘问,才问出这个舞女原是个处女,被惠康玷污之后,一无安置办法。陆守伦说:“叫惠康赔一只钻戒了事。”那舞女说:“我也说过,惠康不肯哟。他一味拖,连人都找不到。”陆守伦说:“有办法。”就拉着惠康和我,在舞女面前讲明:“这个钻戒言定二千五百元,由存仁兄来付,不过购地的定洋收条要过户给存仁兄,否则的话,我明天陪那个舞女到虹桥疗养院院长室来看你。”惠康一听见这句话,顿时软化下来,连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他就在口袋中拿出这张定洋条来,交给陆守伦,我当堂也就签了一张二千五百元支票,双方就算了结这件事情。

兴建新厦 谣诼频传

记得旧时有句谚语,叫作“与人不睦,劝人造屋”。这句话由传统上看来,的确是经验之谈,我这次地皮还没有买到,已经饱受丁惠康种种磨折,虽然终于被我买到手,而麻烦也就接踵而至。

第一个麻烦,到跑马总会去换收条的时节,柜面的职员就作梗了,看形势非要用一些小钱,不能完成更换户名的手续。幸亏我认得跑马总会的买办洪君,是我远房的亲戚,我就把收条换名的这件事拜托他,洪君说:“这件事可大可小,一定要直接去跑马总会见外国经理,否则,换不成也有可能。”我说:“好,我准备明天停诊,请你陪我去见他。”

到了次日上午,洪买办就陪我去见外国经理,外国经理说:“最初付定洋的人一定要到场。”于是我就打电话到丁惠康的小房子(即金屋)中,恰巧接电话的就是那个接受过我二千五百元的舞女,这个舞女倒还讲义气,搁了电话没有多时,就和丁惠康联袂而至跑马总会经理室。外国经理问了丁惠康几句话,惠康期期艾艾地说不清楚,那舞女说:“不要吞吞吐吐,爽爽气气地讲。”惠康迫于无奈,只好签了转移户名的合约,这样才算得到一个结果。

经理室外面的几个中国职员,见到这种情形,认为本来有一些油水可捞,这样一来,财路断了,面色很不好看,有一个人对外国经理说:“陈某人看来实力不充实,他买了地皮,搁置不造房子,将会影响我们的整个计划。”外国经理看我年纪很轻,是否能建屋还有问题,所以一张正式契约,他不肯签发给我,洪买办偷偷地问我:“你买成了这块地皮,造屋的钱是否已有准备?”我对他说:“洪老伯请你放心,签约之后,我立刻就要动工兴建,预定十个月完成。”洪买办很高兴地对外国经理说:“你可以在契约上加注一句:一年内兴建完竣,否则,就要收回。”外国经理说:“好。”我就付清了一部分地价,外国经理当堂把地契签了给我,那几个中国职员目击此事,顿时呆然若失。

接着第二个麻烦,就是怎样去找一位打样师(即画则师)。我和几个朋友商讨之后,想起我有一个病家,叫作奚福泉,他是上海有名的大建筑师。朋友们都说奚福泉承包的都是上海大建筑,你这一幢房子他未必感兴趣。我又特地停了半天诊,去探望他,只见他的写字楼规模很大,职员有数十人之多。他看了我的地契和图则,说:“我现在手中有四个大建筑物尚未完成,实在不能再接受。”我再三再四地要求他,他仍然加以婉拒,我在这般情形之下,只好怅然而退。

回家之后,打电话给郑耀南,耀南说:“奚福泉为人诚恳,如果接受了你的工程,他绝对不会受建筑工头的贿赂,一切都能掌握到不超过预算和限期。”我听他这样一讲,不加考虑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奚福泉太太,因为奚太太曾患重病是我看好的,她说:“包在我身上,明天你去签委托书好了。”第二天,我再到奚福泉写字楼,奚氏见了我,只是笑,不出一声地拿出一份委托书来给我签字,笑着说:“你真有办法。”

第三件麻烦就要找“作头”(即承包建筑的人),这个麻烦就更多了。风声传了出去,来接头的人倒有六七人,还有许多掮客(即经纪)硬要拖我去吃饭,日日夜夜有人来谈这件事,弄得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去请教丁福保老先生,他说:“这件事是最麻烦的,没有信用的作头,是会廉价承包,半途抛工(即停工再谈价),那真要弄得你啼笑皆非。你不如爽性委托奚福泉,他找出来的作头,是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于是我就照他的话,去拜托奚福泉,他也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待到图则打好样,奚福泉约同四个作头让他们估价,估价最高的一张标纸是三万二千五百元,最低的一张是三万元,我听奚福泉的话,就选了最高价的一张标纸。

第四件麻烦就是要筹一笔建筑费。从前人的储钱都在银行里开定期存款,不到期,要全部提出来是办不到的,除非你自己肯牺牲利息,才有得商量,这件事又经过好多周折。

从前造房子,没有分期付款的办法,地价是要一次付清的,建筑费三层楼宇是分四期付的,签约时,先付四分之一,作为开工打桩之用。打罢了桩,就要付第二期。一层造好之后,就要付第三期。两层造好就要付第四期。入伙时,还要付许多改装的附加杂费。

造这般一座三层的楼宇,时间快得很,一开工三月就造好了,造价预先准备好,是一天也不能拖欠的。

本来我预备的款项,只是想买了这块地皮,慢慢地才建屋,但是跑马厅的合约,要我即刻兴建屋宇,我就不得不想尽方法来动工兴建。

我有一个病家,是上海粤籍大律师冯炳南。我先和他商量这个合同的内容,因为他是全上海各大银行的法律顾问,他看了我这个合同说:“合同没有什么话可说,你一定要准时付地价,准时造屋,一点也不可延宕的。”他又微微笑着说:“要是你手头紧的话,我可介绍两个银行贷款,银行方面对放款收息总是欢迎的。”于是地价方面,我得到分期付款的优待,造屋的款项则由银行按期代付。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因为造屋往往会超过预算,能够如此,我就没有顾虑了。”那时节币制一点没有动摇,万不料付了两期之后,百物飞涨,币值大跌,所以等到我全数清付时,币值已经贬值了一半,我大大地获益,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

这些麻烦完全解决之后,就择吉破土动工。我的母亲不免有些迷信,她对我说:“破土动工之日,你要对工人有一些表示,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动工,才不会整蛊作怪。”我虽不迷信,但是经母亲这样一讲,倒也不能不信。所以在开工这天,我预备了些馒头糕,每人另发红封包一个,里面放了五元钞票一张,这数目在当时算很大,工人们接了红封包,一连说了许多好口彩。

这时有一件不幸的事,就是嗣父因病谢世,享年八十二岁,没有目睹新屋建成。

到全部工程完竣,我才对几个同学说。岂知一说之后,竟然在极短期间,遍传整个上海市医界,因此谣诼丛生,有些人说我中了奖券,有些人说我得到几个病家帮忙,也有人说在忆定盘路空地里掘到了藏。已故同道吴子深说得最妙,他说三个指头是绝对搭不出自造洋房的,其实这笔款子,确确实实是我历年从三个指头上一元一元地积起来的。但是一个私人医生,建造一所大楼,未免招摇太甚,所以我和几个同学和门人组织一个国医研究所,用这个名义,似乎比私家医室更来得名正言顺。

这座屋子,方向正对马霍路跑马厅的大门。可是我的新屋落成之后,法币就开始动摇了,内部装修没有一样不涨价,这样就令我超出了预算好多。

币制动摇 比数惊人

我的威海卫路新居落成,工部局给我的门牌号数是二号,亲友们都纷纷前来道贺。在请入伙酒的那晚,每桌菜是八十元,大家听了,十分惊骇,认为这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高价,因此人人感觉到币制已经动摇了。

币制动摇的情况,最显著的是米价。天天涨,初时大概涨三成,经过当局的禁令和限制,就跌一成,但是不到几天,跌了的一成又涨了起来,涨了三成,又跌一成,这般周而复始,天天涨,月月涨,年年涨,这个数字现在已无法查明,但是人人都知道打仗是打什么,战场上的是军器和人命,战场之外,打的是经济和币值。在这个时候,我也渐渐明白到黄金和外汇的重要,这时所谓外汇,以美钞为标准,于是谁都关心黄金和美钞的市价。

为了写这篇文稿,好多热心朋友为我搜集资料。有一位朋友替我在香港大学图书馆中查到战事开始之后,黄金美钞对纸币的比数列表如下:(按:这里所谓一元,起初是指老法币,后来是敌伪时期储备票,再后来是金元券、银元券等。)

一九三八年五月,美金一元,等于四千一百五十八元。(按:这是初见的纪录。)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六千一百六十元。(按:这是七个月加了半倍。)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五元。(按:币值大崩溃了。)

一九四〇年八月,美金一元,等于一万七千七百二十五元。(按:币值还是涨。)

一九四〇年九月,美金一元,等于十八元七角八分。(按:币制已改。)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二十二元六角。(按:表示这年尚稳定。)

一九四四年八月,美金一元,等于七百八十六元。(按:说明币值大泻。)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十二万一千余元。(按:币值泻得不像样子。)

一九四六年一月,美金一元,等于一千五百四十九元。(按:表示币制名目又改。)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六千七百六十五元。(按:表示币值又大泻。)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美金一元,等于十四万九千余元。(按:表示又是大跌。)

一九四八年八月,美金一元,等于一千一百零八万元。(按:这表示币制在战事终了时数字。)

这张表,是花了很多时间查出来的。但是照我的观察,各方面都有不同的记载,因为那时节人心混乱,谁有心情去记这笔混账,后来连《银行周报》都停刊了,所以要查这个资料极为困难。但是我又有一件法宝,就是我从旧报中剪到一篇文稿,作者署名“夜兰”,原文如后:

二十六年(1937)七月,对日抗战开始,三年之间,法币信用毫无变动,然而三十年之初,军费浩繁,发行数额虽增,物价上涨指数,犹未达十倍。三十四年(1945)底,胜利复员,需款更巨,此时法币发行额,已由十五亿元增至一万亿元,为六百六十七倍(民国三十年[1941]后政府为稳定币值,发行关金券),三十五年(1946)底,发行额增至三万亿元,三十六年(1947)四月底,为六万亿元,三十七年(1948)三月底,增至七十万亿元,五月底为一二五万亿元,八月十八日增至六千万亿元,票面则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元,充斥市场。恶性膨胀已至不可收拾之境。二十四年(1935)十一月四日实施之法币政策,历时十二年九个月又十五日,遂不得不宣告结束。

三十七年(1948)八月十九日,政府改革币制之计划,被迫提前实施,即日使用金元券,每元折合法币三百万元,同时公布金元券发行办法十七条,并宣布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处理办法各十五条,整理财政加强管制经济办法三十三条,相辅而行。于是我国货币,改采虚金本位,每金元之法定含金量为纯金零点二二二一七分,而由中央银行发行金元券,十足流通行使。但因发行工作及执行技术未能充分配合,而又未能及时赶铸硬币,仅凭换一名称之钞票,流通市场,人民感于法币往事之教训,始则观望怀疑,继而信心动摇,终于未能作有效之支持。且其时正值会战失利,人心浮动,而政府支用浩繁,赤字剧增加以国际贸易入超增加,本国资金纷纷向外逃避,在种种不利环境之下,金元券于发行两个月后,币值即开始剧烈贬跌,三十四年(1945)一月银币一元可换金元券千元,四月中旬,折合率为一与千万之比,其跌落之情形,远甚法币。七月一日,政府又重建币制,改用银元券,并规定银币一元,收兑金元券五亿元,发行未满一年之金元券,至此亦随法币而成货币史上之名词矣。

这篇文稿,也是一位有心人所写的,实在是很可贵的资料。

我写这篇文稿迟迟不能结束,原因就为了查不到从前一块钱在战时合到多少钱,在战后合到多少钱。后来蔡声白夫人莫川媚女士送给我一叠贴报簿,我整整地翻了几小时,最后找到一段很小的新闻,是记载当时币值的,真教我欣喜若狂,现在附刊如下图。

在写这篇文稿时,还参考过好几本书,但是各种记载错综不一。我觉得币值的变动,在各个地区还有很大的差别,换言之,上海有上海的币值,重庆有重庆的币值,广州有广州的币值,许多地区,都有显著的不同。

民国时期,报载的币值新闻

世乱如麻 纸比币贵

在我离沪的后期那二三年之中,我过的不知道是什么生活。早晨六时半起身,写上三五行日记,就开始出诊,八点半开始门诊,一直要看到下午六时,门诊号数最高的纪录达到一百四十多号,出诊最多的一天是十四家。精神虽然还好,到晚间结账,拿到手的都是纸币。那时纸币的纸质越来越坏,我太太点数时,总说纸币气息难闻,一沓沓地包扎之后,只能应付次日的支出。

本来我是小家庭,自从新屋落成之后,大哥的家人都搬到我家来,母亲和弟妹,当然住在我家,岳丈岳母也搬了过来,每天上下午要开两桌饭,真是可说食指浩繁,不易应付。

买米一担,没有几天就吃光了。向米店去买米,还要讲人情,先把钞票放在麻袋中送到米店,然后才能拿到一担米,有时要三大麻袋钞票,才换到一袋米。

我还算幸运,有收入可以天天支付,最苦恼的是公务人员,虽说能获得物价指数的加薪,但物价一日数变,加到的薪水永远追赶不上物价,因此贪污丛生,贿赂百出,把从前上海的廉洁作风一扫而空。我只要讲两个故事,可见其余:

第一个故事:那时燃料绝迹,煤球成为天之骄子。行政当局下令,煤球不可囤积,也不可成担地买进,每天限买十个。但是煤球的成分,泥质多而煤质少,几个煤球,不够一个炉子生火,那怎样可以取到大量煤球呢?有办法,等警察上门来兜,问每天需要多少,可以委托他们代买,他们会在下班之后,押着送到你家中,任何人也不敢留难他。那时上海人为这种警察题了个外号,叫作“煤球警察”,这名称虽刻薄些,但是那时上海人的境况,由此可见一斑了。

第二个故事:上海多旧屋,很容易着火,救火车很快地就到了,救火员迅速地灌救,这是常例。但到了这个时候,救火员都懒洋洋不管事情,打电话报告火警时,救火会就要问有没有贴补,报火警的人总是说有。等救火车一到,首先就要向业主讲价钱(讲数),讲妥之后,一手缴钱,一手救火。凑钱的时候,四邻都把钞票搬出来,谁也不敢迟一步,如果不缴钱的话,火头蔓延全条街,他们也不管,市政当局也明知其事而无法追究。

至于此时物价之高,高到什么地步,我也可以举两件日用品来代表一下。

一种就是最不值钱的油炸桧(即油条),每一条要卖到二千元,后来涨到五千元,再后来涨到一万元。

还有一样东西,就是买一盒火柴,要一万元,什么纸币我已记不清楚,我却算了一算,究竟一根火柴要值到多少钱。拿凤凰牌(最有名的一种)来说,我叫学生细细点一下,一盒火柴大致七十根,用一万元计算,就是一根要值到一百三十三元。大家看到了这一段,可能认为是神话,但是事实确是事实,是无可否认的。

又记得那时节我到五芳斋去吃汤面,吃罢之后,付了十五万元。有一个时期,大家一开口就是讲多少多少万,一场麻将,输掉两三千万也不足为奇。

那时节的治安,除了政治性的暗杀之外,一般盗窃案却少得离奇,因为那时的钞票不值钱,抢了一袋也没有多大用处。倒是有一个风气,大家认为很严重,就是在闹市时有人购买生煎馒头、鸡蛋糕,或是臭豆腐干,乞儿就会走过抢去塞入口中,对你面露笑容而并不逃走,一般市民认为毕竟是小事体,也没有人加以拘捕,所以乞丐们倒也不愁没有东西吃。

从前走私贩毒,都是一些外省籍的黑社会分子所做的,一般瘾君子认为日本人来了,鸦片和红丸一定是很普遍的到处可以买到,但是事实上,战事越紧张,鸦片等毒品越缺乏,鸦片烟膏越来越少,烟质也越来越差。那时节吗啡并不流行,由于鸦片缺货,一般人都改吸红丸,这种红丸价格也跟着飞涨,好多人在无法可想的情形下都戒除了这个嗜好。但有些自暴自弃的人,吃尽当光还是要吸,只要北风一起,一夜之间,街头巷尾都是冻死冷僵的瘾君子,数字极高。

买米是要排队轮候的。这时候市上发现一种斑疹伤寒(按:医书上称作饥饿伤寒或战争伤寒),是由跳虱传染的,那些排队购米的人,很容易沾染到这一种带菌的虱,在上海于一季之中,竟然因此死了一千多人,连我的同道中人,也死了好多个。

钞票不值钱,但是钞票的纸张向来是很贵的,到了此时,钞票的纸越来越坏,又黄又皱,简直完全不像钞票纸。有些人鉴于购买花纸涂墙价值太贵,爽性把从前一元五元的老钞票替代花纸涂在墙上,倒也很好看,而且有讽刺的意味。

钞票这般不值钱,银行却麻烦死了,存入付出都是大包大捆,放在大麻袋中,大家连点数都不愿点。但是印钞票的印刷厂,实在来不及印,银行为了便利起见,爽性由各行发行一种“拨款单”,一百万一千万都写成一张拨款单,彼此支付便利得多,因此各银行纷纷倡行拨款单。起初限于高层阶级相互使用,后来连街市都用拨款单来买菜。

旧钞票当作糊墙纸

所谓“拨款单”,相等于银行的本票,拨款单风行之后,好多家庭妇女连这拨款单三字都说不清楚,把它说成“八卦丹”,彼此往来就说八卦丹多少多少。

币制这样的混乱,币值天天跌,只有黄金与美钞,却相反天天涨,一个风潮一来,黄金的价格就会高了一倍,美钞成为稀世之珍。但是从前上海的黄金以十两为一大条,可是要购进十两黄金,在普通人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金行中为了适应这种环境起见,另外发行一两重的黄金条子,这种小条子俗称“小黄鱼”。大概因为金子是黄的,所以就称它为黄鱼。

美钞流动性比较活跃,但是购买十元美钞,也不知用多少万的钞票。总之,钞票不值钱,大家都过着数字游戏的筹码生活。

战争前期的银行,任何存款,最多的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到了后期,钞票天天跌,等到期拿出来时,已经完全不值钱。有一个朋友,按月存款已存了四年以上,到这个时候,再也没有心情去继续存入,有一次把存折缴销,结算出来的钱,账面上明明有二万余元,可是领出来之后,只换到一篓枇杷,所以银行都大大地发了财。

捣乱毒计 抛售银元

抗战到第七年时节,日本人想捣乱上海金融,因为上海的市面可以影响到内地,上海的币制一混乱,内地的币制也会跟着混乱。不知道哪一个人想出来,把多年储存在日本银行的银元搬出来,交给小贩,由小贩到处设摊出售,或者抓在手中兜售。

这一个计划,真是毒计,因为普通人黄金美钞买不起,买一块银元毕竟轻而易举,所以购买银元的人争先恐后。

本来废两改元、废元改钞的政策实行之后,市面上的银元早已绝迹了,而且银元也久已不在市上通用之列。我们只知道日本人抢购许多银元运回日本,其实大部分银元,还存在上海几家日本银行库中,因为数量太多,运不胜运。正式开战之后,日本军舰到上海,运来的都是军人和军用物资,回去的时候,装的都是伤兵和被服,最初还有些战利品,后来连放战利品的位置都没有了,所以在那时节,一切日本货也没有运到上海,他们收购的废铁,也没有运回日本,可见运输困难,他们战争的脚步也大乱了。

至于存在银行中的银元,更没有想到继续运回去,况且那时节,日本人需要的是米粮、棉布和煤。银元即使运回去,也派不了用场,所以上海积存的银元还是相当多。日本人有棉布统制委员会、米粮统制委员会等,统制虽是统制,还是要付一些钱,钞票既来不及印,只有把银元抛出来,换钞票使用。

大家见到银元重复上市之后,一部分人叮叮当当地敲起来,认为实物毕竟是实物,尤其是乡下人,看到银元就眼红,把物品运到上海之后,就买进银元回去。

民间的财富阶级,在实行废元改币,政府实施时,表面上拿出一些银元去换钞票,实际上贮藏在地下窖中还是很多不动的,埋藏了好多年,不能流通,一旦见到银元恢复使用,有些人心也活动起来,他们把地下银元掘出来,有些拿它来换美金美钞,有些用来购买房屋地产。

我就有一个亲戚,向来住在江苏安亭,全家都穿得破破烂烂,务农为生,其实他们在地窖中,世代相传,有三千块银元,我家的老坟在安亭,他们在上海只认得我。有一天,那位亲戚率领了子女儿孙二十多人到上海来,他说:“我们在乡间苦了几十年,现在四乡不安,银元既可复用,我们也要到上海来谋生。”说罢之后,身强力壮体格伟岸的青年人,腰间多缠上了二三百银元,好几个老年人身边也各带了几十元,连小孩子身边也塞上几元。我和他们是世交,我对他说:“财不可露眼,快快放进我的小房间中。”细细地点数之后,真是三千大元。我从这件事知道了,法令归法令,人民的财富埋在地窖中的,还是不在少数。

银元的市价,当时已经很高,我劝他用一小部分银元先安置一个家,其余的银元,慢慢待善价而沽,一下子卖出是不合算的,我的亲戚深以为然。

这时候,银元的身价已经脱离了现实。从前上海人租屋,很小的一个亭子间也要八元十元,一个统厢房也要三十四十元,但是这时出租房子的人,喊出很大数目的钞票,而折合银元只不过六七元,所以只有银元的身价是平步青云地涨起来。

在抗战将要结束时期,储备票不值钱,大家抢购银元,银元的摊档,全上海总有几千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摊档,只是一个人手里拿了几十块银元,叮叮当当地敲着,就有人走近和他做交易,交易分两种,一种叫大头,价钱贵一些,一种叫小头,价钱便宜些。

这时候,我每天收入的诊金,虽是成捆的钞票,但是陆续换取银元,也不过十七八个银元,虽然我的诊金也跟着加,然而总是追不上银元的价格。

银元买卖的猖獗情况,震动了整个上海,大家只要手头有一些拨款单或钞票(按:这时的钞票面额是万元),就要赶着去买进银元,这是第一个时期的情况。

胜利来临,储备票以二百元折合法币一元,银元重又销声匿迹,但是法币的币制也是月月低落,市面上钞票不够用,于是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关金券,每一张关金券换法币二十元,但是究竟战争了八年之后,币制不易做到稳定,银元依然蠢蠢欲动。过了一个时期,法币、关金券都站不住,又出了一种金元券,金元券的政策是好的,可是只维持了几十天的正常价格,金元券又崩溃了。金元券一崩溃,银元又出头了,整个上海沿街又重见卖银元的人。街头上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之声,全是做这种交易的。

从前银元的市价,几天一变,渐渐地成为一日一变,更进一步,成为早晚市价不同,总是涨,涨,涨!币值总是跌,跌,跌!

银元涨得最厉害的时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秋间,我每天收入的诊金,每隔两小时派人出去换银元,每次银元的价格都不同。有一天,我收到一笔钞票,叫挂号先生去换银元。他老实得很,认为附近一个银元摊索价太高,他走远一些向另一个摊去买,不料这个摊档价格更高,再走几档,价格更高,于是走回来仍旧向附近一个摊去买,不料这个摊的索价又高了,可以说在一个小时之内,会变几变。

在这种千变万化的情状之下,许多人都劝我从速离开上海,我听了他们的话,只是默不作声,依然按时临诊。

最后一天,我看了一百个病人的诊金,只换到四个大头。晚上一位西医朋友何云鹤,仍然按时到我家来为我讲述西医的内科学,那一晚讲的是心脏病,他见我神色自若,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半钟头,讲罢之后,他忽然泪盈于眶地说:“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有能力的话,不如早早离开上海,我家累甚重,行不开,走不动,如此情况,真不知伊于何底?”他说罢了,我就答:“好,我们的讲学就至今晚为止。”我就拿出二十块银元来送给他,他面色大变,似乎又感激,又悲哀。这位何医生的学识丰富,讲解详细,我从他那里获益不少,在此以前,我已听他讲了两年有余。

正在这时候,又有五六个老同学来,看见我还在听讲书,他们觉得非常奇怪,见到我和何云鹤最后的一幕,他们说:“存仁兄,你还是走吧!”这一晚我真无法入睡,眼巴巴地等待天明,整理了一下东西,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想拿,也觉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只是走到母亲身边和两位老师讲了几句辞别的话,拿起一个藤包,就此离开上海。我的太太和子女,是后来到香港的。母亲坚守自建的楼宇,不肯离沪,后来仙逝,享年八十三岁,其时我已不在上海了。

我写这篇银元时代的文稿,自此宣告结束,不久银元也在这个时期结束了它的使用价值。

银元时代 从此结束

我到了香港之后,依然以行医糊口。一九五〇年,有一天,我走过一家小兑换店,我就想起了红极一时的银元,在香港究竟能卖多少钱?一问之下才知道港币三元两毫可以换到所谓大头的银元一个。我为了“留念”起见,曾经买了一个,但是在任何场合,从未见有人使用这种银元。

光阴真快,不知不觉已在香港过了二十二年。去年八月我到美国去,在时报广场区内,见到有许多古钱铺,他们卖的是全世界金银杂币。在橱窗中我见到中国的银元也赫然陈列其间,我好奇心动,走进去问了一问价钱,他就取出一块乾隆龙洋,索价美金三十元,我只是对他笑,他说这块钱已成为古董,这一块卖了给你,我没有第二块了。我听了这两句话,苦笑不已。

这篇文稿是我应《大人》杂志之请而写的专载,每月一篇,连写了二年,料不到颇受读者欢迎。其实这些事情,论年份实在很近,好像都在眼前,可是现在说来几乎隔了一世了。其中年月方面有些已记忆不清,要是再隔几年,更不知要变到什么程度。可是知道的人,还是很多,中年以上的人都能记忆得到。我文中有什么错误,希望读者来信为我指正,不久,可能有《银元时代生活史》再版,可以逐一改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