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讲稿
中国的诗,从《诗经》起,有不少是没有得到正确的讲解的。原因是封建思想支配人心太久。而“五四”当时所谓新文学运动又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支配。到了今日,我们才有正确理解文学遗产的可能,因为我们的态度与方法都有本质上的改变。我们要求正确的诗解。讲解正确了,才谈得上批判,谈得上接受。
我现在且从《诗经》里提出一些来讲。我先说我自己的讲法。
我要讲的是:中国古代的人民文艺。
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
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
我爱好《关雎》这一首诗。我不但懂得这首诗的意义好,而且懂得牠的文章好。很少有人懂得这首诗的意义,很少有人懂得这首诗的文章。旧派把牠当作“后妃之德”,把牠看得那么重,当然懂得意义了,然而他们首先不懂得诗,不懂得诗怎么懂得诗的意义呢?新文学运动以后,知道《诗经》的《国风》都是民间的歌谣,《关雎》就是一首恋爱的歌,仿佛文章也懂得了,意义也懂得了,这确是很好的事,是一种解放。然而新文学家投奔西洋文学,大家都讲恋爱,不懂得结婚,故曰结婚是恋爱的坟墓。不懂得结婚,怎么能懂得《关雎》呢?因为《关雎》本来是讲究结婚的。我也是当时的新文学家之一,曾经是崇拜恋爱的,认恋爱为神圣的,恋爱的意义简直代表了人生的意义,仿佛是基督教的上帝。后来我觉悟了,这个观念大要不得,令我们耽误了许多事情,误己误人,演成许多悲剧。恋爱当然是我们生活的一段而且是重要的一段,这一段弄得好,我们整个的生活都可以过得有意义,但决不能把牠来代替一切,那我们就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机会了。我现在确是懂得“为人民服务”的意义。中国人的生活是重结婚的,结了婚以后则恋爱大学毕了业,我们要出去替社会服务了,不能老恋着这个学校,那样便像功课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关雎》又确是一首好诗,即是说文章写得好。要懂得文章,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得有许多经验。在我懂得《关雎》的意义时,我已经有许多作文的经验,只不过是由西方的悲剧回到中国的“团圆”戏罢了,思想改变了,技巧是无所谓改变的。不过我要附带说一句,从西方悲剧回到《周南》《召南》,我才没有才子佳人的毛病,没有状元及第的思想,也没有道学家的男女观,这是我得感谢西方文学的。我的作文的技巧,也是从西洋文学得到训练而回头懂得民族形式的。这个训练是什么呢?便是文学的写实主义。凡属有生命的文学,都是写实的。中国后来的人之所以不懂得三百篇,便因为后来的文学失掉了写实的精神,而三百篇是写实的。什么叫做“写实的”呢?写实便是写实生活,文学的题材便是实际的生活。即如《关雎》这一首诗,并不是没有经验做底子,而由一个人闭着眼睛瞎想,因为要做诗的原故,故而想出一个什么鸟儿来起兴罢,这样你这个人便是孔子骂的“正墙面而立”,你什么也看不见,你怎么会写出诗来呢?你如果有生活,则处处是诗了,所以你在河之洲上,看见关关雎鸠,那里又有妙龄女郎,而实生活当中的好女子,尤其是农村社会的女子,并不是不在那里做工作,故意在河之洲上叫你拾得恋爱的资料的,总之是生活当中有诗,这首诗的第一章便应该这样写: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逑”,匹也。“君子好逑”,便是说这个女子你如果爱着了,那真是佳耦。我告诉诸君,我自己便有这个生活的经验。不过当时是八股时代,不知道写诗,等到后来进了新的学校,同西洋文学接触,我乃把我的少年生活都唤起了,而且加了许多幻想,写了许多小说,起初自己很得意,后来又很不满意,因为我为得写小说的原故,把自己的生活都糟踏了,那时叫做把生命献给艺术之神,其实是糟踏生活。在我认为专门做文学家是糟踏生活,我便离开了文学,回转头去替社会服务,首先是做丈夫,做父亲,而其时适逢抗日战争,我回到故乡,常常在河之洲上走路,看见洲上有鸟儿,妇女们都在那里洗衣,我觉得这个风景很好,可以描写一番,于是我毫不费力地念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时我已经是老作家了,知道这个技巧很不容易,文章并不一定是自己的好,古人的文章已经很好了,何必自己写呢?即如这“在河之洲”四个字,应该经过了许多辛苦,我们写白话文的人常常觉得驾驭不了文字,要说一个东西站在什么上面仿佛很难似的,而古人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很容易的写出来了。因此我非常之佩服《关雎》之诗。我那时做小学教师,教学生作文,告诉学生造一个句子要有主词,要有谓语,总喜欢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做例子,因为乡下人很受了旧日读书人的影响,总以为“关关雎鸠”是一句,“在河之洲”又是一句。我则说“关关雎鸠”四个字不是一句,是一个句子的主词,关关是鸟的叫声,是形容雎鸠的,算不得谓语,要有“在河之洲”四个字这句话才有谓语,所以八个字一起才是一句。学生都给我说服了。我在批评卞之琳的诗的时候,又说卞之琳的句子欧化得好,正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么自然。这都不是我故意瞎说,我是真真懂得《诗经》的文章了。我曾经自己批评我自己道:“你当初为什么躲在山里头十年写半部小说呢?你整个的小说也抵不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两句诗!”这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写小说的文章那能及得《诗经》的文章,我们当时崇拜恋爱的生活当然更不及《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了。以上都是我的辛苦之言。我现在总说一句,《诗经》的文章是写实主义,《诗经》所表现的生活是现实主义。更说明白些,《诗经》里的《国风》是人民文艺,不是文学家的文艺。凡属人民文艺都是写的实生活,牠的写法也是写实的。《诗经》的体裁向来认为有赋,比,兴,其实什么叫做“兴”呢?据我的经验,兴就是写实,就是写眼面前的事情。你看见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看见了窈窕淑女,你便写下来,便是: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所以“兴”,其实就是“赋”,就是一种叙述。眼面前的事情本来是没有逻辑的,但眼面前的都是生活了,都是文章了,所谓落花水面皆文章。你看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又看见一个出嫁的女子,于是你就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是人家说你的诗是“兴也。”这样说当然也是可以的,但你决不是没有生活的底子,没有话想出话来说的。没有话想出话来说,可见你没有生活,你也便没有诗!所以后代的诗多半是无病呻吟了。《诗经》里的诗则都是生活,故都是诗。我曾经细心体察一般所认为《诗经》里的“兴”体的诗,差不多完全是眼前的叙述,即是“即事”。如我以前所讲的《野有死麕》一诗就是的。再如这样的诗,“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说牠是“兴也”,实在也就是赋也,是把眼见的东西与心下想的事情一齐说出来,所以才写得那么生动。决不是无中生有,闭着眼睛想出常棣之华来说,那你那里还有诗呢?又如“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也必是一面看见鸟儿一面有自己的心事罢了。古代的诗本不是做文章,所以没有起承转合。后来的诗人如李白杜甫也都是做文章,免不了起承转合。所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仰面贪看鸟,低头错应人”,都令我们有线索可寻,若《诗经》则是“兴”了。不是写眼面前的事情确乎是兴起下文的也有,那多半是用韵的原故,或者是当时的成语亦未可知,如以前所讲的“匏有苦叶,济有深涉”便是。再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以及“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掌〔裳〕”,都仅仅是因为用韵的原故由上句兴起下句的。我决不是附会其说,我是毫无成见地观察,在这个观察之下,我发现“扬之水不流束薪”有两见,“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也有两见,我觉得很有趣,可以证明牠不是即事,是因为用韵的原故,或者是当时的成语,故而雷同。
上面我算是把《关雎》第一章讲了。懂得第一章则其余两章(这首诗的分章向来有不同,我是赞成三章的)是很容易懂的,因为都是写实的。我所不自足的,我们对于鸟兽草木之名都不识得,对于诗恐怕要失得亲切,如参差荇菜的荇菜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们平常只知道爱菊花,爱莲,用周茂叔的话李唐以来则爱牡丹,因为我们都是智识阶级,同生活脱节。我在农村的日子虽然很久,但也还是空想的时候多,若是写菱角,说“左右流之”,“左右采之”,或者“左右芼之”,照朱熹的话芼者熟而荐之也,我都能喜欢,因为我确是采过菱角,确是左右流之,左右采之,自己坐在小船上,也确是喜欢把牠煮熟了,但对于荇菜则很是隔膜,我想不出牠是什么东西。传曰,“荇,接余也。”解释了也等于不解释,接余又是什么呢?不过我可以从采菱去推测,从“左右流之”,从“左右采之”去推测。“左右芼之”的“芼”字虽然又脱了节,又可以从“左右流之”,从“左右采之”去推测。这样我还是能感得亲切的。“左右采之”的“采”字当然不成问题,“左右流之”的“流”字与“左右芼之”的“芼”字则颇成问题,芼字我们现在简直不用,流字虽然是很习用的字,在这里是不是有古义呢?我们对于《诗经》的障碍,便是字不认得,再就是鸟兽草木之名不识得,其余的障碍在我是没有的。毛传训“流之”的“流”为“求也”,朱集传“流,顺水之流而取之也”,其实是一样的,朱只是解释“流”何以是“求”罢了。“芼之”的“芼”,毛训为“择”,朱训为“熟而荐之也”,前面我已经说了。“寤寐思服”,这四个字里头,“服”是动词,毛训“思之”,即是寤寐求之的意思,而诗本文的“思”字则是句中助词,关于这一点可参看王引之《经传释词》。其余的字句可以不必解释了,如“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已成了我们口头上活用的语句了。不过有两句话我要特别介绍一下,于此我们可以见《诗经》的文章确是不错,确乎是写实的。此两句为何?即“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我有一回在北京街上看见一个小户人家墙上贴了红对子,我一看有四个字是“琴瑟友之”,一见之下我很喜欢这四个字,觉得比后来所谓“琴挑”要大方得多了,格外有一种弹琴鼓瑟的苦心孤诣似的,我大大的佩服《诗经》的文章。连忙我又想到“钟鼓乐之”,“钟鼓乐之”完全足以代表中国民间结婚的热闹与欢乐!解放以后,我们到处扭秧歌,也无非是中国的“钟鼓乐之”的空气了。所有后代的诗与文,没有任何文章足以抵得这“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的,我们对于这种好句子已经习而不察,可见我们已经没有民间的欢喜,我们已经与生活脱节了。
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 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像这样的诗,必然是从实际生活里面写出来的诗,而且必然是民间的诗,不如后代诗人的诗是写诗人个人的诗思了。个人的诗写得好,可以表现一种个性;民间的诗写得好,表现的则是民族性。在诗人的诗里,我很喜欢这一句话:“如花似叶长相见。”这确是把生活写得美满极了。然而这其中仿佛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就是缺少了生活,因为这不像生活似的。缺少了生活故只是一句好诗而已。《桃夭》三章则确乎是生活,即是家庭生活,即是中国的夫妇之道。故我说《桃夭》之诗表现的是民族性。是的,中国的诗是写结婚的,不是只讲恋爱的,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重的是生活。
我引了“如花似叶长相见”这个句子,就诗说,这一句确是写得好。其实就诗说,《桃夭》三章句句写得好,只是给大家读得烂熟不觉得牠好罢了。我做小孩时,读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觉得可以,到了“有蕡其实”,“其叶蓁蓁”,便觉得是多余的,仿佛桃之夭夭便应该是灼灼其华,还要其叶其实做什么呢?这个文章做得不好!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那时的心理。我到现在才知道在中国连小孩子也受了八股文人的影响,同生活脱了节了。古代《诗经》是丰富的生活,而我们只晓得做文章凑篇幅。在生活上为什么只晓得说花呢?如果是一个园丁,园里种了有桃子,决无林黛玉葬花之感,桃花谢了就要结桃子,桃子结过了之后就是满树的叶子,这一株好桃树,花盛,果盛,叶盛,真是茂盛极了,快乐极了,可以起生活上一种丰富的感情,美满的状态,如果有一个出嫁的女子当此良辰美景,自然拿这株桃树来描写她了。大约之子于归的时候正是灼灼其华的时候,但仅仅咏她一章,感情不够,意思不够,也就是文章不够,故干脆把这一株树的整个生活都唱出来了,你们文人懂得什么呢?懂得《桃夭》三章写得好,便懂得《诗经》不是写诗,而是中国最好的诗,因为诗是生活。这种文章,也不流利,也不蹩扭,又参差,又整齐,用了许多相同的字句,而又有一个突起的变换,真是自然而又曲尽其致。
后来文人的诗,“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们的树都是没有叶子的,他们只是好色,他们没有生活。姚际恒将唐人诗“绿叶成阴子满枝”与《桃夭》言实言叶相比,其实两样的空气大不相同,一个正是说“色衰”,而《诗经》的“灼灼其华”与“有蕡其实”与“其叶蓁蓁”都是写“桃之夭夭”了。毛传云,“夭夭,其少壮也。”即是说年青的桃树。总之《诗经》是生活的健康,生活的赞美,生活的庆祝,后代的诗是文人的空想与其色情伤感而已。
我由《桃夭》诗写实与叶想起《诗经》里写植物的实与叶子的诗很多,这足以证明《诗经》是写实生活。后代的诗则是空想,只是写花,而花又都是文人的花,很少大众生活的花了。《诗经》写叶子的句子如《小雅·车舝》第三章:
陟彼高冈,
析其柞薪,
析其柞薪,
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
我心写兮!
我想这里“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非有实际经验的人是不能懂得的。“湑”,盛也。“其叶湑兮”,是说叶子茂盛极了。这只是说意义。至于“其叶湑兮”的实感,是非析薪之时你亲自站在树下不能领略的。我在故乡山中住得很久,见乡人伐木,一个枝子倒下来的时候,真是“其叶湑兮!”同时“我心写兮”了!据我的听觉的经验,这个声音实在太快乐了,太茂盛了。
汉广
南有乔木,
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
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
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
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
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
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这首诗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是“江干樵唱”,我是很同意的。方氏之言曰,“殊知此诗即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近世楚粤滇黔间,樵子入山,多唱山讴,响应林谷,盖劳者善歌,所以忘劳耳。其词大抵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礼自持者,文在雅俗之间,而音节则自然天籁也。当其佳处,往往入神,有学士大夫所不能及者。愚意此诗亦必当时诗人歌以付樵。”方氏所谓“诗人”是一种什么人我们且不管他,总之必有采薪的实生活做底子才能歌此诗,空想的学士大夫决不能有此气息,因为这种诗里头有劳动者的血液流通。我最喜欢“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劳动者拿着斧头或者拿着镰刀砍了一把柴,他的手下有一个最不空虚的感觉,即是劳动的实在,决不是空想派的什么“得鱼而忘筌”,他什么也忘不了,要说忘,或者忘记疲劳罢,于是他歌唱起来了,唱起“之子于归”的事情来了,“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翻译起来便是:“为什么喂马呢?因为她要出嫁呵,喂马驾车呵。”离开生活是任何人也不能把砍柴与喂马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因为砍柴的原故乃连在一起,真是写得温柔敦厚,一方面工作,一方面又有一点儿爱情,而这个爱情真表现得可爱,歌起她出嫁喂马来了,这不是劳动者的歌声吗?我为得要赞美这个歌声,不惜费点篇幅把陶渊明的《闲情赋》引了来,“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陶渊明因为是魏晋人的原故,而且他到底不屑于做士大夫,所以还能做出这样西洋式的抒情诗,即是说写得大方,然而我现在确是喜欢“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因为一个是诗人的寂寞,一个确乎是劳动者的生活。要说哀而不伤,只有《诗经》才真是的,因为他只有唱歌的必要,没有寂寞的余地了。陶渊明的可爱在其幽默,《诗经》的可爱在其歌唱实生活。换一句话说,《汉广》的樵唱,其歌与其生活是一元的。这首诗的意义本来很明白,男子爱慕女子而女子是许给别人家的,所以我说他是哀而不伤。郑笺却又说许多冤枉话,我们可以不管,只是笺照例训“言”为“我”,“言秣其马”,便是“我秣其马”,诚如胡适之所说《诗经》的“言”字是不能训“我”的,这里的“言”字确乎是一种连接词,把“之子于归”与“秣马”两件事连在一起,意义是“女儿出嫁了,所以喂马呵!”至于秣马这件事是谁做的,那丝毫没有关系。“言”字决不是“我”字,决不是说“我替她秣马”,如欧阳修所谓虽为执鞭所欣慕之意,这样正是“我愿”式的文人的诗了,远不及陶渊明的“愿”之诚实,更谈不上三百篇的情调了。“翘翘”应如王引之训为众多之貌。“错薪”是许多木杂在一起。这里的木是江边的木,一定不是高大的树,言刈“楚”,又言刈“蒌”,蒌简直是草类,在《王风》与《郑风》并有“不流束楚”的句子,楚而可束故非大木,只是都可以做柴烧罢了。这首诗里的“思”字都是语辞。“方”是名词当动词用,方,桴也。即是说,江水长不可以乘桴了。《谷风》云,“就其深矣,方之舟之”,方同舟一样都是名词当动词用。“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游女当用韩诗义训为水神,这是《诗经》里其他的诗所没有的情调,《楚辞》以后则很普通了。还有“南有乔木,不可休息”两句,郑笺云,“木以高其枝叶之故,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这真是可笑的说法,高其枝叶为什么不得就而止息呢?高其枝叶正好止息于其下了。我以为这两句不是空空的什么“兴也”,“南”或者就是江南岸,或者远远的望见的南边,在那里有一棵大树,可是望得见不能到那树底下去了。汉水之广,江水之长,都是写实。这首诗最重要的便在二三章的刈薪与秣马,否则真像诗人的空想,有了“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然后山高水长都跟着切实了,真是一唱三叹。
关于“薪”的问题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汉广》是情诗,写刈楚刈蒌,其余如《唐风·绸缪》,《小雅·车舝》,都是写结婚的诗,或言“束薪”,或言“析薪”,又如《齐风·南山》“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很能表现一种农村社会的空气,这个原故我以为便因为采薪这件事占农村生活很重要的部分,男女共同在一块儿操作,古代如此,现代也还是如此,中国的“牧歌”便于此产生了。中国是重结婚的,故咏“之子于归”了。
行露
厌浥行露。
“岂不夙夜?
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
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
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
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
亦不女从!”
这是《诗经·国风·召南》里的一首诗,诗的文章写得非常之精简而有力量,在我习惯了现代短篇小说的人,即是说受了西方文学影响的人看来,一点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西洋短篇小说最讲究经济,要以少的文字写出多的意思,这一首《行露》真是最经济的写法。凡属经济的写法,并不是故意求之,乃是一种天然的武装,必是最沉痛的文章,最富有反抗性的文章。我这样抽象的说还不行,我要具体的解释《行露》这首诗。第一章三句,毛传,“厌浥,湿意也”,形容露之湿。两个“行”字都是名词,即是“道路”的意思。“谓行多露”的“谓”字,王引之《经传释词》说,“谓犹奈也。”王氏引了许多证据,在《诗经》里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谓之何,即是奈之何。又如“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即是说师尹为政不平,其奈之何?所以“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意思是说“我本是半夜里起来走路的,无奈路上露水太多,难以行走,所以到时天已经大亮了。”或者到时红日已经好高也说不定。《诗经》里“岂不”的句子都是将肯定的意思以反语出之,如《大车》里“岂不尔思,畏子不奔”,《东门之墠》里“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两个“岂不尔思”都是“我本思你”的意思。所以这里“岂不夙夜”正是说夙夜而行。这一章诗是写女子半夜起来走路,从乡下到衙门口去打官司,因为男子告了她。乡下女子进城,尤其是为得诉讼之类的事情,总是夜里起来走路的,一方面女子性急,一方面又怕白天里给人看见有点羞惭。这种人情,我在乡村间见得很多,中国农村社会古今恐相差不远。在北平有一个小曲,叫做《王定保借当》,里面写了两姊妹赴县衙鸣冤,有云:“二人打伴到县衙,夜晚登梯过墙走,背着爹娘私离家。姊妹俩,行路难,天明见人面羞惭,一直找到衙门口。”《行露》诗里的女子也正是这个心理,天明见人面羞惭,故她说,“我走是走得很早的,半夜里就起来走路,无奈路上露多不好走了。”首句“厌浥行露”是一个叙述的句子,接着“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便不是作诗者的叙述,是诗里的主人公一个女子自己说的话了。我们读了这第一章,仅仅三句,因为是三句,所以迫促得有趣,我们读了就知道有一种痛苦的事情发生,一种急迫的事情发生,真是写得精干有力量。接着二三两章把全个事情都告诉我们了,都是写得那么简短,那么明白,那么沉痛,用女子自述的口气。只可惜中国后代的文人既缺乏思想,又不懂得文章的技巧,一直埋没了这种好诗,糟踏这种好诗。
二章,“何以速我狱”,“速”训“召”,“狱”即是“讼”,“速我狱”同三章“速我讼”是一样的意义,即是说“弄得我吃官司!”这首诗的作者,或者是另外一个作诗的人,或者作诗的人就是吃官司的女子自己,我们无从知道,但技巧真是高,我们从简短的文字里可以推测(简直不是推测,是完全知道!)男女两造的关系。因为比喻用得好。“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这是一个乡下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看见麻雀儿在屋角里跳动得响,一幅最生动最寂寞的情景,——“雀儿,你又没有角儿,怎么钻进得来的呢?”乡下人与牛儿或羊儿最有感情,牛儿或羊儿倘若钻进屋里来了,毫不足奇,仿佛牛儿或羊儿牠本是有角的,牠应该钻进屋里来!由此可知道这里有一个男子,“女(同汝)本是无家的,但你同我有了关系,于是你仿佛你有家了,所以你现在告我了!你同我虽然有关系,但我们之间夫妇的关系是不够的,(诗里说是‘室家不足!’)所以你告我我不怕的。”
接着第三章妙喻层出不穷,鼠也是最能在我们家里墙上打洞的,我们平常看见老鼠把家具或衣服咬破了,心里总觉得奇怪,这个小东西当然有牙齿,但我们看见牠咬破了坚硬的东西如木头之类,仿佛这个东西没有牙齿似的,牠怎么这么的会咬!雀穿我屋,鼠穿我墉,虽然不是正式的关系,但也确是最有接近的关系了,最容易进我们屋子里的莫过于雀与鼠这两样东西了。所以我说这是妙喻。二章说“室家不足”,三章说“你无论如何强迫不了的,我不会跟从你的,我要同你断绝关系!”所以我说整个的事都明白的告诉我们了。这种“谁无〔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的事情在乡村间是很有的,只有古代的《诗经》给我们写得那么好罢了。这首诗很可能是女子写的,就是另外一个诗人写的这个诗人也是同情于女子的,是女子写的我们敬重这个女子,是诗人写的我们敬重诗人,因为这首诗尊重女子的生活,了解女子的痛苦,把农村社会里的妇女生活状况与妇女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虽然只有那么几行文字。这种诗表现出的是一种健全的妇女观,这是不成问题的,真正的艺术必定是健全的,同时又反映了牠所出生的那个社会。
三百篇的背景当然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而有反封建思想,那正是艺术的价值,艺术不能超过牠所出生的社会,但艺术最重要的性质是反抗性与严肃性,这便是艺术的永久价值了。
因为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你如不是诗人,换一句话说你如没有反抗性,你便不能懂得这些诗,所以历来解诗的人大半是封建思想了。什么毛传,什么郑笺,都是乡下老学究做的玩意儿,他们是一点也不懂得文学的。朱熹较高明,然而他又到底是道学家。即如这一首《行露》,毛也好,郑也好,朱也好,都是拿一个“礼”字来解释。毛传解释“虽速我讼,亦不女从”,说是“终不弃礼而随此强暴之男。”所以二章“室家不足”解为礼不足,毛传拿出礼的标准来,说“昏礼纯帛不过五两。”郑笺则是,“室家不足,谓媒妁之言不和,六礼之来,强委之。”这都是凭了自己的意见,于诗的本身之外加了许多的事件来解诗。这一来,对于第一章三句自然无法解释了,陈奂《毛诗传疏》替毛公说话道:“故此云厌浥者道中之露也,然必早夜而行始犯多露,岂不早夜而谓多露之能濡己乎?以兴本无犯礼,不畏强暴之侵陵也。”郑笺则是:“言我岂不知当早夜成昏礼与?谓道中之露太多,故不行耳。”与诗上下文不相连贯,不知说的是些什么。朱熹集传解释第一章云:“南国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故女子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强暴所污者,自述己志,作此诗以绝其人,言道间之露方湿,我岂不欲早夜而行乎?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尔。盖以女子早夜独行,或有强暴侵陵之患,故托以行多露而畏其沾濡也。”我看他“作此诗以绝其人”的话,实有所见,“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似乎也知道男女曾有关系,不知怎的他说不出人情之所以然,扯到教化上面去了。不管怎样,朱传较之毛郑要高明些。
清代姚际恒颇能有识见,其释《行露》首章云:“此比也。三句取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之意。集传以为赋,若然,女子何事蚤夜独行,名为贞守,迹类淫奔,不可通矣。或谓蚤夜往诉,亦非。”这个“或谓”本来很对,不知何以“亦非”?我看到这句话很喜欢,我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一章确是“赋”,即是叙述。毛传谓之“兴”,姚际恒谓之“比”,俱非。
我这样说诗,我认为是毫无疑问的。有人问我:“你有什么证据呢?”这种人是中了考据的毒,我只好回答他:“有诗为证。”
摽有梅
摽有梅,
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
迨其吉兮!
摽有梅,
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
迨其今兮!
摽有梅,
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
迨其谓之!
摽,落也。“摽有梅,其实七兮”,就是说树上落了有梅,一共落了有七个,于是这个采梅的女子就暗暗地自己喜着说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吉就是吉利的意思,如《定之方中》诗里“卜云其吉”的吉是一样,而且这个女子在这里打树上的梅子,简直有“卜”的意味,看她的求爱吉利不吉利,落下了有七个,那一定是吉利的,所以歌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真是写得天真可爱,最难得的健康的民间歌谣。接着歌第二章,这回落了有三个,这回已不是吉利不吉利的问题,而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既然是“其实三兮”,那么就“迨其今兮!”就是说现在就是时候了。梅子都落在地下了,那么就拿筐子拾起来罢,所以第三章便写着“顷筐塈之”。塈,取也。顷筐是一种小的筐子,在《卷耳》诗里也有“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荀子·解蔽篇》释诗云,“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毛传释为:“易盈之器”。这个女儿一面拿筐子拾梅儿,一面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就去同他说罢!”诗上谓之“迨其谓之!”这比“迨其今兮”又更进一层了,这已经是要向他有一种表示的意思了。这首诗的意义很明白,“摽有梅”的“梅”字,恐怕有双关的意思,陈奂《毛诗传疏》说梅媒声同,故见梅以起兴,这一点是不错的。
像这种思想健康,意义明白的诗歌,却给思想不健康的人将诗意歪曲了,“其实七兮”,他们要说是“尚在树者七”,“其实三兮”,他们要说是“梅在树者三”,这是多么不自然的看法!天下那有这样的笨人,数一数树上还有几颗果子呢?而中国从古迄今的读书人都是数三百篇树上的剩梅,不喜欢看地下的落梅,这些人不应该算是白痴吗?甚矣中国读书人不懂诗,诗在《诗经》!诗在民间!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真佩服孔子的艺术观。在中国只有民间的思想每每是“无邪”的。反之,读书人则是“邪”。他们都认为“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小序的话)女子“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之辱也”,(朱熹集传)于是第一回数一数树上还有七个梅,这已经够少的了,朱熹便借女子的口气说话道:“求我之众士,其必有及此吉日而来者乎?”到了第二回,则朱熹曰:“梅在树者三,则落者又多矣。今,今日也,盖不待吉矣。”这就是说迫不及待。最可笑的,既然只剩了三个在树上,则第三回为什么又“顷筐取〔塈〕之”?这似乎至少不只三个,所以拿筐子来盛取。综观中国说诗人的意思,是不承认女子求爱这一件事实,拒绝这一件事实,故把一首青春欢乐之歌当作嫁不出去的老处女的忧虑了。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
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
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
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这首诗的空气热闹极了,快乐极了,是中国的一首最好的牧歌,而腐儒们却将一个“礼”字把牠掩盖起来,俞平伯先生数了一下,“郑氏此诗之笺,三章用八礼字”,于是牠毫无生气了。我们现在要还牠的本来面目,然后请你看这首诗好不好。麕是鹿的一种,“野有死麕”,是男女一起在野外打猎,打死了一匹鹿。凡属打猎,打死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禽,无论是兽,便是大家最快乐的时候,所以“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不要以为是死的,其实是活的空气。这时有一女子在场,此女也,怀春之女也,哥儿便拿了白茅包了鹿肉献给她了,当然是诱惑的意思。毛传“群田之获而分其肉”,这话是不错的,但他说“凶荒则杀礼,犹有以将之”,便歪曲了,从那里见得“凶荒”呢?因了“凶荒”便马马虎虎拿死鹿来当聘礼呢?第二章句子最别致,三句,却是四顿,最后一句“有女如玉”四个字来得非常之郑重,非常之大雅,要说礼,这才真是礼了,在这样野外,好像很野蛮,包了死鹿,然而“有女如玉”!“朴樕”,小木也;“纯束”,犹包之也。第三章“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毛传,“舒,徐也。脱脱,舒迟也。感(同撼),动也。帨,佩巾也。尨,狗也。”但毛公接着说一句“非礼相陵则狗吠!”我以为狗决不是吠非礼,这个狗大约还是猎犬,跟着女儿(牠的主人)去打猎的,或者虽非猎犬,林野离家不远,尨也跟着主人一路来了,跟在身旁,故女子看见男子动手动脚来撩她,便告诉他道:“你别鲁莽,别拉我的手巾,别弄得我的狗吠了。”她口里虽然那么说,心里是很快乐的,其实尨也是很快乐的,决不是什么“非礼相陵则狗吠”的空气。我以为三章都是写野外的事情,所以我开头便说是“牧歌”。高明如俞平伯先生在这里也错信了古人的话,认为第三章“则述为婚时女之密语,神情宛尔,绝妙好词”。(《读诗札记》)他引了姚际恒的话,“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我认为这话仍是说得很寒伧的。其实毛传“非礼相陵则狗吠”的话颇含糊,并不一定说是婚时。毛传讲这首诗还没有十分讲“礼”,还不十分可恶,若如卫宏之序,郑玄之笺,则可恶已极。卫序云:“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郑笺首章云:“乱世之民贫,而强暴之男多行无礼,故贞女之情欲令人以白茅裹束野中田者所分麕肉为礼而来。”其余同样荒谬。
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
济有深涉,
深则厉,
浅则揭。
有弥济盈,
有 雉鸣,
济盈不濡轨,
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
旭日始旦。
士如归妻,
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
人涉卬否。
人涉卬否,
卬须我友。
这首诗完全是写实,写一个济渡处。中国后来的诗简直没有这样写实的手法。不但诗里头没有,便是散文里头也没有,小说里头也没有。但在中国农村社会里头这种生活的情形却是很普遍的。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常在一个济渡处玩耍,“匏有苦叶”所写的完全是我所看见的情形了,难得牠写得那么朴质,那么热闹,那么健康,一点后来文人的习气没有,真是古代的人民文艺了。我因为懂得这首诗的原故,赞美这首诗的原故,等我再回转头去看看汉代宋代以迄近代的读书人对于这首诗的讲解,我真是感得难过,中国的事情难道真是可以恸哭流涕!何以一般所谓儒者,思想都是那么下流,那么一种变态心理呢?这件事决不是小事!中国从《诗经》以后简直没有人民文艺了,有的只在民间,在农民的生活里头,而两性间的变态心理管治了一切的正统文学!我大约真正应该感谢西洋文学,我因为呼吸了西方的艺术空气的原故,乃恢复了我的健康,文士的习气乃渐渐洗掉了,今日我敢说我是真正的懂得《诗经》,懂得《诗经》所代表的中国农村社会产生出的健康文学。现在且让我来解释《匏有苦叶》这首诗,我说这首诗是写实。第一章,“匏有苦叶”这一句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用韵的原故引起“济有深涉”这一句来,那么这里所写的是一个过渡的地方了。渡有浅深,我记得我小时在县城外河边看乡下人过渡进城来,水深时淹到他们的肚脐,我们看着觉得好玩极了,乡下人则毫不在乎,这便叫做“深则厉”。古训谓“以衣涉水为厉”,“由带以上为厉”,又说“至心曰厉”,都是不错的,水深了,和衣而涉,水或深到脐,或深到胸,都是常有的情形。“浅则揭”,揭,褰衣也,水浅则褰衣便可以过来了。我小时最喜欢在城外看乡下人过河,而且常看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即是说看见河之洲上有小鸟叫,如八哥喜鹊之类;但没有看见雉,那么有雉的地方当然可以看见雉了。在抗战期间我在故乡住着是看见过雉的,牠忽然叫着一飞,真是“有 雉鸣”了,于是说到《匏有苦叶》的第二章,我认为“有弥济盈,有 雉鸣”都是写景,“济盈”是说水满了,“弥”是写水满之状,“ ”是雉鸣的响声。“济盈不濡轨”当然也是写景,稍稍带了一点旁观者的心理作用。“雉鸣求其牡”是诗的点睛作用,把空气都活动了,凡属诗必然有两性的关系在里头才能写得生动的。“轨”者车轴之两端,河岸上的人容易看见,水太盈满了,车在水里渡过,很容易把轮子都淹没了,然而我们既然让车渡水,必然有渡过之可能,所以岸上的人看来轮子快淹没了,而终于没有淹没,没有濡到车轴了,故诗写着“济盈不濡轨”,是写得很生动的,我说稍稍带了一点旁观者的心理作用。“雉鸣求其牡”,是说雌雉求雄雌〔雉〕。本来飞者曰雄,走者曰牡,但亦可通称,故《南山》诗里头称狐为雄,“雄狐绥绥”。做诗作文用字之妙存乎一心,我以为“雉鸣求其牡”是应该用这一个“牡”字的,若改“牡”为“雄”便死得多了。这里还有用韵的关系,因为“济盈不濡轨”的“轨”读作“九”音。因为这一个“牡”字,乃生起许多胡说,我对于古来讲解这首诗的人表示痛恨,说他们是变态心理,我不暇引他们的解释,只看他们解这一个“牡”字!毛传云,“违礼义不由其道,犹雉鸣而求其牡矣。飞曰雌雄,走曰牝牡。”即是说飞禽在那里求走兽!毛公生怕我们不懂得他的意思,故多写两句,诚如陈奂传疏所云:“传嫌牡雄可以通称,故又申释之云‘飞曰雌雄走曰牝牡’者,雌雄从隹为飞鸟,牝牡从牛为走兽,刺夫人兼刺宣公也。”原来儒者们以为《匏有苦叶》这首诗是刺卫宣公与其夫人并为淫乱的。郑笺云,“雉鸣反求其牡,喻大人所求非所求。”我一点也不想笑他们!我真是感得伤心,这样怎么能谈文艺!王引之关于这一个字说得很好,“牡即雉之雄者,故曰‘其牡’,若属之走兽,不得言‘其’矣。传笺失之。”
第三章,“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这也正是我小时所看见的热闹情景。王引之说这个“雁”是说鹅,是不错的,并不因为我小时所看见的是羽毛上涂了红色的鹅叫,实在诗里这个雁是鹅。这都是从头一年中秋以后到第二年春天以前的事情,而以薄冰的时候为最普遍,那时的朝阳也格外显得“旭日始旦”了,所谓冬日可爱。奇怪,我的“雝雝鸣雁”的记忆确乎是在济渡处,我的“旭日始旦”也在这个济渡处。
第四章我以为又是用女子说的话。大概这里也有过渡的船,非一定要自己涉水不可的。“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招招是舟子召人过渡之状,卬者我也,意思是说“人家过去,我要等候我友。”说话的神气不像男子。这话当然不说出口,只在她的心里说。我的话说完了,中国有这样好的短篇小说吗?就连五四以后的新小说也没有这样新鲜健康的,因为这是民间文艺。
蝃蝀
蝃蝀在东,
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
远父母兄弟。
朝尠于西,
崇朝其雨。
女子有行,
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
怀昏姻也!
大无信也!
不知命也!”
这首诗向来都认为是说女子不好的,所谓“刺奔”。为什么呢?大约因为字面上有“女子”两个字,那么明明是说女子了!所以毛传在第三章“乃如之人也”句下解释道:“乃如是淫奔之人也。”我说因为字面上有“女子”两个字,还是宽恕他们的话,只不过说他们不懂得文章,究其实乃因为他们的思想是“邪”的,即是封建思想。《国风》里的诗没有一首是刺女子的,都是同情女子的。在封建社会里头,本来是男子的势力,要刺女子整个社会都在那里刺,用不着诗人作诗了,若作诗则必是反抗社会,反抗社会即是同情女子。这正是诗之所以为诗。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蝃蝀》之后论道:“此诗未敢强解,小序谓刺奔虽近似,然‘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泉水》《竹竿》二篇皆有之,岂亦刺奔耶?此语乃妇人作,则此篇亦作于妇人未可知,必以为刺奔,于此二句未免费解。”姚氏的话可谓能有识见,然而照我的意思,“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的话,《泉女〔水〕》诗里头有,《竹竿》诗里头有,这首《蝃蝀》里头也有,可能是当时的成语,故诗里头引用来了,诗是诗人作的,这个诗人可能是女子,可能不是女子,诗的文章自可以用女子说话的口气了。在《蝃蝀》这诗里,我以为第三章是女子说的话,第一章第二章则是叙述句子,在叙述当中引用了“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的成语罢了。因为押韵的原故,第二章便写作“远兄弟父母”。在我的故乡黄梅有一句通行的话,“嫁出之女,放出之水(ㄒㄩ)”,意思是说女子出嫁以后娘家便不能照顾她了,常常在人家口里用,不过意义同“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似乎很不同,前者是父母兄弟再也“不管她”的意思,后者似是说女子远离父母兄弟的寂寞了。现在让我来解释《蝃蝀》这首诗,我确是没有强为之解的意思,我倒是有修辞立其诚的诚意了。
这首诗一定是写一个没有信义的丈夫,正是同情于弱女子的诗。第三章“乃如之人也”,正同《邶风·日月》诗里头“乃如之人兮”是一样的句法,是女子指男子说。“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这三句,恰恰是判断这个男子,并不是什么刺淫奔之女子。第一章“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毛传,蝃蝀,虹也,望着东边天上这个东西,不敢指他,心里真是怕他,很能象征女子害怕的心理,也就是这个男子可怕。接着,“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便是写女子的凄凉孤独,因为她离娘家很远,没有可以共商量的人了。《诗经》里被虐待或被弃的女子,每每只有一条路,(后代的农村女子也正是如此!)即是想同娘家的父母兄弟说一说,如《邶风·柏舟》所云“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卫风·氓》则有“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那都是告诉了父母兄弟也还是枉然。《蝃蝀》则离父母兄弟很远,没有可以共说话的人了。所以这个女子的心情是很怯弱的,形单影只,望着天上的虹不敢指了,这个虹很有点象征可怕的丈夫。第二章又不过重复的说,说清早西边天上的虹。东与西没有多大的意义的,只是将文章的空气加重了罢了。郑玄谓朝隮于西的隮亦虹。崇朝其雨即是整个早晨下雨。在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话:“东虹晴,西虹雨。”此事不知确否?我还没有在早晨看见虹的经验。有了第一章与第二章的空气,于是第三章用女子自己说话的口气说这个男子道:“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他心里怀着鬼胎,他想弃她!
绸缪
绸缪束薪;
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
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
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
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
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
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
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
如此粲者何!
这首诗是新婚之夕男女见面喜不自胜之辞。这个见面真是不容易了,太好了。所谓“良人”,所谓“邂逅”,所谓“粲者”,我以为都是男子指女子说的。毛传,“子兮者,嗟兹也。”王引之说,“嗟兹,即嗟嗞。”所以“子兮子兮”是惊叹辞。“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翻译起来应该是“今天晚上该是怎样一个晚上,得见好人儿!哎呀,要怎样才对得起你呵!”这首诗的艺术价值都在每章的首两句,有了首两句则下文便都好了。我决不是附会其说。这种写法本来叫做“兴也”。我曾说“兴”就是写实,并不是凭空拿一个什么来兴起一个什么。不过我现在还要将我所谓写实的意义更规定一下,不可以含糊其辞,写实者便是将生活上就其时与地自然而然可以联得起来的事情写下来的意思。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同时同地之所见,故自然而然的写了下来,写下来自然是诗了。如果照朱熹的话淑女与君子“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那便成了逻辑,不是诗了。若是诗,则很容易写,因为随时有生活,随处有生活,只要你不是“视而不见”,不是“正墙面而立”。若是逻辑,则很难写,写出来也一定不是诗,因为你没有感情。又如就《汉广》的“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四句说,也叫做兴,因为“刈其楚”与“秣其马”虽然不是同时同地发生的事情,而这两件事情与此时此地最有关连。现在我们所讲的《绸缪》之诗正是新婚之夕,新昏之夕与“绸缪束薪”有什么关联呢?这里头真见生活。大约农村间,平常“绸缪束薪”的时候,抬起头来正是“三星在天”,这个生活太辛苦了,这个记忆太深刻了,到了新昏之夕,真是今夕何夕,而也从“绸缪束薪,三星在天”说起了,所谓劳动者的意识。这一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说不尽的辛苦,说不尽的甜蜜。下面的“束刍”与“束楚”,是一唱三叹,也真是有许多事情。
东山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
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
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
蛸在户,
町畽鹿场,
燿〔熠〕燿宵行,
亦〔不〕可畏也,
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
妇叹于室:
“洒埽穹窒,
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
自我不见,
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
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
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
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
其旧如之何?
这首诗相传是周公东征劳归士之作,我想是不错的。从来人的解释,也没有大背诗情的地方,可见这首诗之近乎人情了。我现在从各家注解当中,择取我认为最恰当的解释,写在下面:
首章 慆慆,言久也。 零雨其濛,同“击鼓其镗”“雨雪其雱”是一样的句法,濛,雨貌。
制彼裳衣,治归装也。 勿士行枚,士,事也;行,阵也;枚,衔枚之枚。 蜎蜎,动貌。 蠋,桑虫如蚕者也。
烝在桑野,是久处桑野的意思,烝训久。 敦彼独宿,敦,独处不移之貌;独宿,指离家已久的士兵。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这两句是兴起“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意思是说,“虫儿们总呆在桑林里头,我的兵士们也都在行阵里头,没有离开了。”“独宿”这个名词用得甚佳,很表现一种对于士兵的爱。现在大家是要归家,显得大家久矣夫是独宿之人了。现在不再作战,这样说不显得大家不是战士了。
二章 果臝,栝楼也。 施,延也。 伊威,鼠妇也。 蛸,小蜘蛛也。 町畽,鹿迹也。 熠燿宵行,是说萤火夜飞有光。 此章言战后此情此景令人可惧,亦最动人之思也。
三章 垤,小丘也。 穹窒,是说屋子里有窟窿的地都填塞起来。 我征,是指出征在外的丈夫。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首章“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是一样的文章,那是说虫在桑野,这是说瓜在栗薪,那是兴起眼前之人都在车下,这是兴起出征之人久在外面,仿佛像瓜挂在栗薪了。不同的地方,“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并不是眼前的事情,是想像的;“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则眼前确有此瓜,触景生情。因为这首诗所写的归时是“果臝之实亦施于宇”的时候,也正是“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的时候。瓜在栗薪,是她眼前看见的,而她想到久在外面的人了,“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四章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是说仓庚飞时羽翼鲜明,以兴起下文“之子于归”的热闹。“于飞”的“于”字同“于归”的“于”字是一样的用法,都是动词前面加这么一个字,这个字并没有意义。《诗经》里这种句子很有,如“黄鸟于飞”,“王于兴师”,“王于出征”都是。“之子于归”即是女儿出嫁,这个女儿大概就是三章“妇叹于室”的“妇”。所以这里所描写的女儿出嫁的光景乃是思往事。郑玄说得很好,“归士始行之时,新合昏礼,今还,故极序其情以乐之。”郑笺很少有这样通达的话,这话令我喜悦。不过他说“仓庚于飞,熠燿其羽”,是写“于归”之时,我以为不必一定如此,只是兴起嫁时的一切光辉夺目罢了。“皇驳其马”,是写马的颜色,言嫁时车马之盛。“亲结其缡”,《仪礼·昏礼》,母施衿结帨,结缡当即是指结帨这件事,言嫁时母亲丁宁告戒一番。“九十其仪”,言多仪也。那么新婚时的情形真是“伊可怀也”了,现在这回久别归来应该是怎么样呢?我们乡下有一句话,“久别胜新昏”,便是《东山》“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的答案了。所以这里的“新”“旧”两个字是指的一个人儿。郑笺云,“其新来时甚善,至今则久矣,不知其如何也,又极序其情乐而戏之,”汉儒也懂得周公的幽默了。
我为什么讲这首诗呢?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东山》诗写得那么好,一点没有后来士大夫的恶劣气息,惧者,从汉以来诗里的空气已不复有民间的朴素,而民间也染了士大夫的思想了,即是封建思想。我读了《东山》诗之后,连忙想到的,是鲁秋胡妇的故事,以及傅玄颜延之辈写的《秋胡行》。《列女传》,鲁秋胡洁妇者,鲁秋胡子之妻,秋胡子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其家,见路傍有美妇人,方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今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奉二亲,吾不愿人之金!”秋胡子遂去,归至家,奉金遗其母。其母使人呼其妇,妇至,乃向采桑者也。妇污其行,去而走,自投河而死。我们试把这个故事同《东山》诗的诗情一比,便可知道什么是封建思想。封建思想,是不要人有健康的生活,女子动不动是要“死”的,那么平日所过的勤苦的生活不知为了什么了,真是可怜。傅玄的诗写得很好,篇末云,“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诗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元人杂剧有《秋胡戏妻》,洁妇却是没有死,给一位老太太救活了,很令我喜欢。这位老太太便是她的婆婆,婆婆这样同她说:“媳妇儿,你若不肯认我孩儿呵,我寻个死处!”于是她说:“妳妳,我认了秋胡也。”这是士大夫的思想还没有完全统治民间的生活,所以在杂剧里产生了这一位老太太。中国人不喜欢悲剧,在戏剧里如果秋胡妇以死收场,观众一定不喜欢看。在实际生活上,在抗战期间我本着实际观察,一般农民对于被日寇污辱的妇女都是十分同情的,丈夫同情其妻,孩儿同情其母,大家只有“生”的意志,没有“死”的纲常了。文人编剧本,在这一点不能不投老百姓之所好,不让秋胡子之妻投河而死,确是可喜的。然而士大夫的真面目毕竟要露出来,即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试看杂剧的收结:
想当日刚赴佳期,被勾军蓦地分离。苦伤心抛妻弃母,早十年物换星移。幸时来得成功业,着锦衣脱去戎衣。荷君恩赐金一饼,为高堂供膳甘肥。到桑园糟糠相遇,强求欢假作痴迷。守贞烈端然无改,真堪与青史标题。至今人过钜野寻他故老,犹能说鲁秋胡调戏其妻。
这便是道地的士大夫思想,在这个思想统治之下秋胡妇是要投水而死的。所以我以为在杂剧里秋胡妇之不死是一位老太太救活了的,即是民间思想不喜欢这样的悲剧。
我读了《东山》诗,同时联想到的还有庾信的一首诗,题为《见征客始还遇猎》,诗是这样:
贰师新受诏,长平正凯归,犹言乘战马,未得解戎衣,上林遇逐猎,宜春暂合围,汉帝熊犹愤,秦王雉更飞。故人迎借问,念旧始依依,河边一片石,不复肯支机。
这首诗我也很喜欢,“河边一片石,不复肯支机”,仿佛叫你赶快回家去,织女再也不肯织布了。这很有希腊神话的空气,将人情美化。然而《东山》一诗才真是中国的,是写实的,是民间的,难得写得那么深厚,那么幽默。
车舝
间关车之舝兮,
思娈季女逝兮。
匪饥匪渴,
德音来括。
虽无好友,
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
有集维 。
辰彼硕女,
令德来教。
式燕且誉,
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
式饮庶几。
虽无嘉殽,
式食庶几。
虽无德与女,
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
析其柞薪,
析其柞薪,
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
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四牡 ,
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
以慰我心。
这是《小雅》里的一首诗,是咏新婚的,我十分喜欢牠。我觉得这种诗歌真能代表一种文明,给毛郑腐儒们都讲歪曲了,有特别提出来讲一讲之必要。我不暇引腐儒们的话。我真有点奇怪,这种诗不像贾宝玉式的崇拜女子,一点文人习气没有,但把妇女也就崇拜得可以了,只有我们现在的劳动英雄们的结婚才配得上,到底是什么原故呢?我决不是说笑话,我决不是附会,我们且讲诗。最精采的当然是四五两章。四章我在讲《桃夭》的时候已经引过了,按说要有析薪的经验才懂得“析其柞薪,其叶湑兮”,现在把“其叶湑兮”与新婚相见相提并论,一定是有实生活作底子的,仍是劳动者的歌声呵!诗的茂盛与诗的快乐与生活的朴实,都在这个文章里表现出来了,但这个文章一点也不能捏造呵,因为生活不能捏造!第五章也真好,你走在大路上,你望见高山,你没有别的说法,只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唯一的诗呵,翻译出来便是:“高山我们望罢!大路我们行罢!”接着又说“四牡 ,六辔如琴”,新婚的马车跑起来真是得意呵,合拍子呵,好一个“六辔如琴”!这真是野外的音乐,壮健的音乐,而在劳动者的新婚时是美丽的音乐!是的,这种诗不能是写贵族的,试看第一章“虽无好友,式燕且喜”,无论主人怎样谦逊,总不能替“敝友”谦逊起来,在《陋室铭》里头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况贵族之家呢?只有农村间的口吻才说“我们家里没有好朋好友。”“间关车之舝兮”,也活像乡村间车子动身时的情形,朱集传,“间关,设舝声也。舝,车轴头铁也,无事则脱,行则设之。”听这个声音,车子一定不多,所以后面也不过说“四牡 ”,决不是“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的光景了。何况下面还有“陟彼高冈,析其柞薪”呢?照我这样讲,则一章二章三章都写得好,正是老老实实的写,“虽无好友”,“虽无旨酒”,“虽无嘉殽”,虽“匪饥匪渴”,然而正是如饥如渴呵,“觏尔新昏,以慰我心!”写得最令我们赞叹的,当然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 ,六辔如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