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年的使命与责任
赠别大一诸君
诸君不久将在清华毕业,放洋游美,这是诸君在校数年以来所存的一个大希望。这希望不久就要实现了,诸君的快乐可想而知,所以凡校中诸师友当然要为诸君祝贺!
吾们祝贺诸君的意思,一小部分是因为诸君在校的工作完定了,一大部分都是因为诸君要得到一个大成功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不过使诸君有求得高深学问的可能,至于实在成功的多少,还要看诸君努力的程度如何,能不能利用这极宝贵极难得的机会得到十足的地步。所以吾在祝贺之外,觉着应向诸君说几句劝勉的话。
诸君此去,在身心的各方面,一时都要受非常的刺激;就是衣食住,亦要改变常态。在这种急剧变化之中,最要紧的,是要守住了个人意志的平衡。因为诸君在美国,倘若穿洋服、吃洋饭不大合乎洋式,是不必太介意的。反而言之,倘若把学业荒废了,终日竟颠倒于新大陆中繁华奢靡的社会里,那便是万分的可惜!诸君以前的同学,曾有过这样的,诸君或不至这样做。然即不致如此之甚,倘不能将轻重缓急,看得十分亲切,照定远大地方努力去做,亦便是平庸一流。不但辜负了国人的资财、师友的期望,恐怕亦不是诸君想去的初衷。
至于诸君到美国求学的方法,当然与在国内是一样的,无须多说。吾只愿诸君在那里,无论研究哪种学问,考察哪种事业,都要保持着科学家的态度,然后才能得到真实的学问,才能对于美国的事物得到允当的了解。这科学的态度,吾以为应有以下几种成分:第一要不预存成见;第二要探究事实;第三要根据事实,推求真理;第四要对于真理忠诚信守。
诸君所去的美国,与我们的国家有许多不同的地方。美国的社会里面,有很好的,亦有很坏的;有吾们要极力取法的,亦有我们应极力避免的。在从事于研究选择的时候,就要抛弃主观的思想,务从实际上考察,才能得到一种确当的结论,然后带回国来施用,才能不发生危险。再说诸君在美的这几年,亦正是世界上经受巨大变化的时期,将来有许多组织或要改革,有许多学说或要变更。吾们生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受他们的影响,亦不能不将他们看清楚了,好做取舍的决定。这样我们应保持科学家的态度,不存先见,不存意气,安安静静的去研究,才是正当的办法,才可以免除将来冒险的试验、无谓的牺牲。
诸君当临别的时候,预备正忙。赠别的话,不宜太多,所以吾最后只要劝诸君在外国的时候,不要忘记祖国;在新奇的社会里面,不要忘掉自己;在求学遇着疑难问题的时候,务要保持科学的态度,研求真理。
1927年
在1932届毕业典礼上的讲话
今天是本校举行大学部第四次的毕业典礼。本校成立于民国元年,可是那时办理的方针,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的清华,是留美预备学校的性质,所以一切都是向着准备留学这个目标进行。这种办法,在当时的确是适合时代需要的办法。那时国内学校的程度,都还很差,毕业的学生,能够留学的很少,清华为适应这样需求,办理成留美预备学校的性质,这是很对的。但是后来国内的学校,逐渐地将程度提高,造就出来的学生,都可以直接出洋留学了。于是清华当初的那种办学方针,也逐渐失去了时代的重要性。终究于民国十四年夏季改办大学部了。改办大学部的目的,是想把清华改成一个自己能够造就专门的人才,研究高深的学术的独立机关。十四年夏季招收的第一班大学部学生,于十八年夏毕业。今天毕业的,是大学部第四班的学生。
现在国内的教育,因为受政治经济的影响,近年来所遭遇的困难艰阻都很大。本校幸而能够顺利进行,这是很难得的。去年东北问题发生之后,本校在课业方面,也曾略受影响,暂时停顿。幸赖师生协力维护,将寒假缩短,终于使学生的课业,得以照旧进行,今天还能够在这里举行毕业典礼。
今天毕业的学生共有一百一十余人。我们对于这班毕业的诸位,虽然怀着很大的希望,但也不敢就怎样的欣喜,而且还很为担心。因为诸位将来投身社会之后,是否能如我们的期望和诸位自己的抱负,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才,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们大家现在都要认清了这个目标——成为社会上有用人才——就本着这个目标,分别努力,以求其实现。
我们知道学校里的师长,原不过是学生的领导而已。各人将来的成就,是不能全靠在师长身上的。诸位的前程远大,不过这远大的前程,是要靠诸位自己的努力,才能达到的。诸位在校时,师长们已经给诸位引上了这条远大的前程的大道。我们相信,假如诸位能够照着这条大道,继续地向前迈进,将来无论如何,总可有相当的成就。现在就望诸位好好的努力前程。
1932年
毕业生的职业指导
现届本校二十一周年纪念,《清华周刊》编辑诸君请我说几句话,我乃地位所在,不能推辞。关于学校过去历史的事实,大家都知道很多,不必在这时节多说。至于前途发展的方针,我已屡次与校内师长同学们谈过,所以亦不必重提。再有一事拟就这机会简略提出的,即是我们常认为课外事业而实在是应看作学校工作重要的一部分的,就是职业指导和职业介绍。学校造就人才是为求实用。假若学生没有用途,学校的教育全归枉费,是极大的损失。学生受过相当训练,而不能展用他的才能,生活上受影响,精神上受损伤,是一件极悲惨的事。有人说“大学生失业的众多,即是革命的伏机”,不是没有相当道理的。所以学校今后对于这项工作的进行,想特别注意。还有一事拟藉这机会一谈的,即学校与毕业同学的联络,每年在纪念日的时候,我们都注重毕业生回校的事。今年因为困难的关系,我们纪念的仪式很简单,但是对于毕业生回校的事,还是照常预备,使毕业同学与学校至少每年有这一次接近的机会。国立学校的学生,在学校时,依赖学校辅助的地方特别多,差不多一举一动,都要请学校津贴。在校四年可以说是享受权利的时候,出校以后,若是将学校抛弃脑后,不加爱护,可以说是不尽义务。清华同学向来是对母校有热心的,但是具体的表示,还是不多。希望毕业同学在实际上——经济上,意见上,或其他方面,对于母校多尽爱护扶助的责任。
1932年
在1933年度秋季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今天是本校又一新学年的第一天,新旧师生得以集会一堂,这大概是数月前所未想到的。当外患紧急,北平附近势将发生变化的时候,无论当日身临其境,或远在外地者,恐都未想到本校今天还能照旧向前进;师生还能继续课业。现在我们既然仍得到这求学机会,就应善为利用,特别努力去工作。
今年新同学又增加了二百余人,这是很可欣喜的事。一二星期前本校旧同学为欢迎新同学,要出一种刊物,请吾在上面写几句,吾因为事忙,未得写出来,今天趁这机会,特先向新同学说几句话。不过今天所要说的话,与去年的今日所说的大致相同;因为吾们所期望于新同学的,所要劝勉鼓励他们的,人虽不同,意思都是一样的。
新同学入校后,即为本校一分子,当然就希望学校好,事事都向顺利方面走。那么新旧同学都一样的负有维护它的责任。因为如要学校好,也一方面要看同学们行动如何;因为每个人的行动,关系学校极大,希望大家遵守秩序,保持良好校风,这是要新同学多多注意的。当然旧同学又负了一部分领导的责任,更要注意。
近来外间对本校常有批评,说是环境太舒适,这恐也是事实。因见有些同学在校四年,毕业后,仍不愿他适,甚或有了事,因为事情太小,或居处不方便,而不愿去就。吾们负教导责任的,听了十分惭愧。虽说本校设备上及卫生方面,或许比较讲究一点,但是吾们的本意,不过为使诸君能藉此增进健康,减少疾病。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如以为环境舒适在此享受,将来到社会上便不能吃苦,不愿吃苦,则非所望于诸君的。诸君新到校的,特别要认清这一点。
再外间有人说本校“洋气太重”,不知这话究何所指?如仅以洋服洋餐而论,恐未见比校外为重,而且无论多少,吾以为皆无关宏旨。但如吾们认为外国人大都能勤苦耐劳,办事认真,公私清楚,不因循,不敷衍,不拖泥带水。我们如果有这点洋气,那么我们不必惭愧,并且要时刻保持的。
诸君到校后,无论入哪一系,习哪一科,经教授指导途径后,真实的功夫,要自己努力去做。而在自己一方面,尤其是思想上,要具有自动的力量,要用自己脑筋去判别索求。不然教授虽热心灌输,恐亦不能灌入。况且现在吾们耳目所接触的各种学说、各种理论不知多少,在学术的立场上,或都有研究的价值,学者思想尤贵自由,但是青年意志容易浮动,最应在起始时注意,不可操切,不可盲从。总要平心静气去研求,才能真得益处。
还有一点此时要稍为说明的:闻一年级新同学愿学理工者占大多数。自一方面看来,自是很好的现象。这大概是因为社会方面近来注重理工之故。理工为实用科学,固宜重视,但同时文法课程,亦不宜过于偏废。就本校说,最初办理较有成绩的理科之外,文法数科亦并不弱。现在本校工院初创,理工方面固应亟谋发展,但于文法各系也要使它有相当的进展。这一点外人不免忽视。本年一年级新生并不分院系(工院除外),大家在初入校时,可不必即决定入何系,最好在此一年之内细细体察自己志趣所在,性之所近,究习何科较为适当,然后再决定选习,方无匆率勉强之弊。
今天行开学礼,同时为表示欢迎新聘的及休假出国返校的教师,诸位中还有尚未到校的,已经来校今天在座者,稍迟再为诸同学介绍。现在想把关于本校经济方面及新发生的事业,向诸位同人同学做简略的报告:
一、本校经济状况:今年庚款停付的提议,未成事实。不过现在尚未能按月拨付,去年由三月起至本年二月停付一年。现在本年三四五月庚款已陆续领到,六月份的尚未拨付,大约不日可以拨到。至七八月拖欠的,现本校正与中基会设法催财部补齐。将来经济状况逐渐恢复后,则本校事业可以按序进行。
二、增加留美学额:政府及教育部当局前以金价高涨,公家及私人不能多供给学生出洋,很希望有几个学术机关量力选派。本校奉命增加留美学额,选送实用人才,以应国需。但此亦甚影响于本校将来经济状况,因嗣后庚款之余款,应拨归基金。现在余款另有用途,则拨存基金之数减少。惟政府的期望与社会的要求,既如此之切,本校又不好不设法应付,所以暂定考选办法以三年为限。此次考试,已于八月举行,结果尚未揭晓,因有阅卷人前赴四川科学社年会未回,尚须稍待。考选名额定为二十五人,对于成绩经验,特别注重,应抱宁缺毋滥之旨。
三、扩增农科:自从今春农村复兴委员会开会之后,政府对于改良农业,救济农村经济,特别注意。今夏教育部令本校筹办农学院,当时奉令之下,很为踌躇。因为农科大学毕业生之无补于农村改进,几乎是国人公认的事实,况且在清华附近,又已有北平的农学院,及保定的农学院。所以吾们认定了农学院设系招生的事,是可以缓办的。但是政府既要吾们在这方面去帮忙解决,吾们就应该向有切实效用方面审慎去做,然后对于国家方可有点贡献。故现在先办农事试验场,聘请专家研究关于农科之各项重要问题,俟研究得有结果,再行设法推行,使农民得以利用。至于为推行事业,是否需要农科大学毕业人才,尚须将来再定,目前只待政府拨给地方,即可使农场开办。
1933年
形势与秩序问题
——在1934年度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今天是本校又一学年开始的一天,各师长、各新旧同学中有向未晤面者,可借今日集会互相会晤。所以今日的集会,是很有意义的集会,一方面欢迎休假回国及新聘各位教师来校,同时欢迎新入校的同学来和我们共同做学业的工作。
今年收录新生人数较往年为多,是可幸慰的事。近数年来校内设备及师资方面,有可以多给有志向学的青年以求学机会,所以尽量容纳。人数增加,固可增进教学效率,但是有时因人数太多,或反使效率减少,这便是我们不能无限的多招新生的原因。各地同学负笈远来,自属可嘉,但一个学校之发展,并不能以人数之多寡为比较,要各个人明白各人应尽的职务,去努力做其应做的工作,则个人前途及学校前途才有希望。
三年前的明天,要算我国最严重一个国难开始的一天,从前常常虑到我们的工作,或要受外界影响,不能安静的度过,现幸尚能照常。虽然华北的危机,是随时可以触发的,但是我们仍然要不畏首畏尾的领导大家去努力工作,要冷静耐心的干。
今秋赴南一行,南中人每嫌华北一带气象消沉,对于国难未有深切表示,这或也是事实,但所谓表示,自不在大声疾呼去做宣传一类的工作,宣传在今日,已不能见其效力,我们所注意的是持久的、树立根基的工作。做这种工作,自然不要求速效,不要慕虚名,所以吾常劝大家在现在情势之下,要咬着牙,屏着息去工作,因为张口空话乱嚷,于实事无一些益处。
再有一点希望大家注意者,现在新旧同学已达千人以上,在团体生活中,秩序问题最关重要。大学生已具有自治能力,倘各人知道约束自己,自无特定管理规条之必要。团体中最重要的是法律道德,要顾全公众利益,不但自己要照顾自己,还要处处为别人着想。因为一己的行动,处处足以影响到他人的,团体秩序,是要大家特别尊重才好。
1934年
在总理纪念周上的讲话
今天所要谈的,没有什么学术上有价值之贡献,只不过个人一点经验,十几年来服务社会所得到的两个教训,在诸同学正在预备自己的时候,报告给诸位,聊供印证参考。
吾人早有一共同感想:以我国幅员之广,人口之多,国人智力亦颇不弱,而国势何以如此衰颓?吾辈在学校时,认为须吾辈毕业后以专门知识改造中国现状,留学者更抱负非凡,然毕业者归国者现已不少,何以中国犹未改造?其症结何在?愚归国十二年余,曾在学校及行政机关服务,与军界、商人,甚至土匪流氓,亦多有接触。由过去服务经验,得两教训:
(一)知人与合作。无论在政界、学界、社会救济事业中,均常感到事事缺人——所谓中国人多仅在数目,而处处缺乏适当人才。故现最急需者即“知人”:知人之能力,知人才之来源。但有时已有人才,而不能合作。考究其原因,据愚服务各种事业之经验及多年观察所得,不外“私”“伪”二者——此为缺人及不合作病象之两大原因!所谓私,即只为个人利益着想,忽略“事”及团体利益。政治上、社会上许多问题胥由于“私”。例不胜举,诸君谅能体会。关于“伪”,可举一事:民十九愚赴陕救灾,见华山麓下数十里平原皆植罂粟,而当地政府始终声称禁烟。此表面与事实不符,即是“伪”。此为极大病根。如国家只重表面虚言而略实际,当然造成各种事业不进步、国家危弱之结果。
(二)认“事”与达观。近年人才较夥,亦间能合作,但仍无补于国事者何故?即因国人不注意事实本身及事理,专问言由谁发,计由孰出?有人因“私”而忌妒,而颠倒是非,遂阻“事”之进行。现社会最缺乏者为是非标准,如对热河失守,言论尤有分歧,其例是已。一般评论漫无标准,人乃各由己意。私见益深,国事益劣。今后吾人对事,应深深考察,追求究竟,以确立是非标准。切勿一闻恶评,辄灰心或取容易方法与社会同化。应只认“事”理,只为“事”努力,不能顾一般毁誉。是非虽无标准,但浸久自渐确立。
希望诸同学,现在即开始准备:(一)认识人,注意各种专门人才,并如何使大家合作,养成因公忘私精神;(二)认“事”(此点在学校练习为最好机会),对任何理论时事,皆求认识分析事之本身,就事实来下评论。再培植个人志向,同时注意磨炼自己,使有不屈不挠毅力。
1934年
体育之重要
今天请体育部主任马约翰先生讲述体育问题。体育至关重要,人所尽知,特别在我国目前的国势之下,外患紧迫之时,体育尤应人人去讲求。身体健强,才能担当艰巨工作,否则任何事业都谈不到。今天马先生所欲讲者,一方面要大家明了校内体育设施状况,同时要大家知道体育在今日之重要。从前教育注重智育、德育、体育三者,后又并重群育,希望养成服务社会、团体合作的精神。青年对于学问研究、精神修养各方面,均须有人领导提倡,而体育主旨,不在练成粗腕壮腿,重在团体道德的培养。我国古重六艺,其中射、御二者,即习劳作,练体气,修养进德。后人讲究明心见性,对劳动上不甚留意,是以国势浸弱。吾们在今日提倡体育,不仅在操练个人的身体,更要藉此养成团体合作的精神。吾们要藉团体运动的机会,去练习舍己从人,因公忘私的习惯。故运动比赛,其目的不在能任选手,取胜争荣;在能各尽其可尽的能力,使本队精神有有效的表现,胜固大佳,败亦无愧。倘遇比赛,事先觉得无取胜可能,遂避不参加,忘其为团体中应尽的任务,是为根本错误。
1934年
致新来校的诸同学
诸君今日新来清华的,大多数是初次投进大学。诸君所来的地方,从东北到西南,差不多各省都有;所毕业的中学,总在七八十之数。诸君各地的习俗不同,方言不同,以前所受的训练亦有差异。但是诸君欲入大学的目的,应该完全相同。因为大学是一个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人才的地方,那么诸君来此的目的,当然是为研究学问,将来能为国家社会做些事业。这个目的,诸君在起首时,要认清楚,以后几年之内,亦要确切记住,然后各自依这目的,努力去做。学校以它所有的设备,供诸君利用;以它所请来的教师,作诸君的指导,无非为使诸君达到这个目的,但是成功的多少,大部分要以诸君自家努力的大小为定。
清华在国内大学中,是被认为比较完善的。外人评论之点,有谓地势优良的,有谓建筑宏大的,有谓图书设备充足的,还有谓经费宽裕的,实则就以上各点论,尽有别大学胜过清华的。尤其是经费一层,若就我们所举办的事业作比例,要有好几个国立大学,是短过清华的。但是吾们所最注意的,同时亦愿诸君认为是更宝贵的,就是领导诸君工作的师资。诸君来此,如果为择一个舒适的地方,那不是我们收录诸君的本意。诸君如愿利用这里比较完备的图书仪器,吾们必在可能范围尽量供给。但是诸君在工作指导上,即在人格熏陶上,所最需要的是师资。在现在学校大规模的收纳学生,组织上或者有机械式的现象。这是因为人多,不能避免的。但是教育上的紧要途径,还是在师生的关系。古人谓“教学相长”,现在的教育事业,仍应看作师生共同工作,期达一个共同的目的。但是来求学的人,是要格外多努力,要注重在这个求学。
清华有时受外人的批评,说学生不能吃苦,这一点吾们要尽力去矫正。学校里的建筑整齐些,设备完全些,这不过为使大家工作的便利,食住的方便;为使大家身心同得充量的发育,并不是求大家供应上特别的讲究,特别的舒适。在诸君初入校的时候,更要认清这一点,那么学校在物质上亦还有不周备的地方,不要希望太奢,更不要注重在个人的享受方面。
诸君入大学之日,正是国难加紧的时期,尤其在北方,处在大家认为更紧迫的局势之下,诸君仍肯来学,可见诸君认识国难不是可以避免的,是要为人坚忍的努力去解决的。现在政府当局忍辱负重的去应付,吾们在学校里的,应该各就所能,各尽其责,为国家做一点贡献。但是我们所处的局势既如此,吾们更要埋首去工作。大家对于个人的团体的言语行动,都要特别注意。古人说“危行言逊”,现在要适应国难的情势之下,望诸君三复之。
1935年
工业化的前途与人才问题
工业化是建国大计中一个最大的节目,近年以来,对国家前途有正确认识的人士,一向作此主张,不过认识与主张是一回事,推动与实行又是一回事。工业化的问题,真是千头万绪,决非立谈之间可以解决。约而言之,这期间至少也有三四个大问题,一是资源的问题,二是资本的问题,三是人才的问题,而人才问题又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是组织人才,一是技术人才。近代西洋从事于工业建设的人告诉我们,只靠技术人才,是不足以成事的,组织人才的重要至少不在技术人才之下。中国号称地大物博,但实际上工业的资源,并不见得丰富。所以这方面的问题,就并不简单。而在民穷财尽的今日,资本也谈何容易?不过以一个多年从事于教育事业的人,所能感觉到的,终认为最深切的一些问题,还是在人才的供应一方面。
我认为人才问题,有两个部分,一是关于技术的,一是关于组织的。这两部分都不是急切可以解决的。研究民族品性的人对我们说:以前中国的民族文化因为看不起技术,把一切从事技术的人当作“工”,把一切机巧之事当作“小道”,看作“坏人心术”,所以技术的能力,在民族的禀赋之中,已经遭受过大量的淘汰,如今要重新恢复过来,至少恢复到秦汉以前固有的状态,怕是绝不容易。组织的能力也是民族禀赋的一部分,有则可容训练,无则一时也训练不来;而此种能力,也因为多年淘汰的关系,特别是家族主义一类文化的势力所引起的淘汰作用,如今在民族禀赋里也见得异常疲弱;一种天然的疲弱,短期内也是没有方法教他转变为健旺的。这一类的观察也许是错误的,或不准确的。但无论错误与否,准确与否,我以为他们有一种很大的效用,就是刺激我们,让我们从根本做起,一洗以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弊病。所谓从根本做起,就是从改正制度转移风气着手。此种转移与改正的努力,小之可将剩余的技术与组织能力,无论多少,充分地选择、训练,而发挥出来;大之可以因文化价值的重新确定,使凡属有技术能力与组织能力的人,在社会上抬头,得到社会的拥护和推崇,从而在数量上有不断的增加扩展。
改正制度转移风气最有效的一条路是教育。在以前,在国家的教育制度里,选才政策里,文献的累积里,工是一种不入流的东西,惟其不入流品,所以工的地位才江河日下。如今如果我们在这几个可以总称为教育的方面,由国家确定合理的方针,切实而按部就班的做去,则从此以后,根据“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颠扑不破的原则,工的事业与从事此种事业的人,便不难力争上游,而为建国大计中重要方面与重要流品的一种。这种教育方针前途固然缺少不得,却也不宜过于狭窄,上文所云合理两个字,我以为至少牵涉到三个方面:一是关于基本科学的,二是关于工业技术的,三是关于工业组织的;三者虽同与工业化的政策有密切关系,却应分作三种不同而互相联系的训练,以造成三种不同而可以彼此合作的人才。抗战前后10余年来,国家对于工业的提倡与工业人才的培植,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我以为还不够,还不够合理;这三种训练与人才之中,我们似乎仅仅注意到了第二种,即技术的训练,与专家的养成。西洋工业文明之有今日,是理工并重的,甚至于理论的注意要在技术之上,甚至于可以说,技术的成就是从理论的成熟之中不期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真正着重技术,着重自然科学对于国计民生的用途,在西洋实在是比较后起的事。建国是百年的大计,工业建国的效果当然也不是一蹴而就。如果我们在工业文明上也准备取得一种独立自主的性格,不甘于永远拾人牙慧,则工程上基本的训练,即自然科学的训练,即大学理学院的充实,至少不应在其他部分之后,这一层就目前的趋势说,我们尚未多加注意。这就是不够合理的一层,不过,这一层我们目下除提到一笔而外,姑且不谈,我们可以认为它是工业化问题中比较更广泛而更基本的一部分,值得另题讨论。本文所特别留意的,还是技术人才与组织人才的供应问题。
为了适应今日大量技术人才的需要,我认为应当设专科学校或高级工业学校和艺徒学校。高级的技术人才由前者供给,低级的由后者供给,而不应广泛而勉强的设立许多大学工学院或令大学勉强的多收工科学生。大学工学院在造就高级工业人才与推进工程问题研究方面,有其更大的使命,不应使其只顾大量的出产,而将品质降低,而且使其更重要的任务,无力担负。我们在工业化程序中所需的大量的技术人员,大学工学院实无法供给,亦不应尽要他们供给。德国工业文明的发达,原因虽然不止一端,其高级工业学校的质量之超越寻常,显然是一大因素。此种学校是专为训练技术而设立的,自应力求切实,于手脑并用之中,要求手的运用娴熟。要做到这一点,切忌的是好高骛远,不着边际。所谓不好高骛远,指的是两方面,一是在理智的方面,要避免空泛的理论,空泛到一个与实际技术不相干的程度;二在心理与社会的方面,要使学生始终甘心于用手,要避免西洋人所谓的“白领”的心理,要不让学生于卒业之后,亟于成为一个自高身价的“工程师”,只想指挥人做工,而自己不动手。我不妨举两个实例,证实这两种好高骛远的心理在目前是相当流行的。此种心理一天不去,则技术人才便一天无法增加,增加了也无法运用,而整个工业化计划是徒托空言。
我前者接见到一个青年,他在初中毕业以后,考进了东南的某一个工程专科学校,修业5年以后,算是毕业了。我看他的成绩单,发现在第三年的课程里,便有微积分,微分方程,应用力学一类的科目;到了第五年,差不多大学工学院里普通所开列的关于他所学习的一系列的专门课程都学完了,而且他说,所用的课本也都是大学工学院的课本。课本缺乏,为专科学校写的课本更缺乏,固然是一个事实,但这个青年果真都学完了么?学好了么?我怕不然,他的学力是一个问题,教师的教授能力与方法也未始不是一个问题。五年的光阴,特别是后三年,他大概是囫囵吞枣似的过去的。至于实际的技能,他大概始终在一个半生不熟的状态之中,如果他真想在工业方面努力,还得从头学起。这是关于理论方面好高骛远的例子。
在抗战期间的后方,某一个学校里新添了几间房子,电灯还没有装,因为一时有急用,需要临时装设三五盏。当时找不到工匠,管理学校水电工程的技师也不在,于是就不得不乞助于对于电工有过专门训练的两三位助教。不图这几位助教,虽没有读过旧书,却也懂得“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与“大德不官,大道不器”的道理,一个个都不肯动手,后来还是一位教授与一位院长亲自动手装设的。这些助教就是目前大学理工学院出身的,他们是工程师,是研究专家,工程师与研究专家有他的尊严,又如何以做匠人的勾当呢?这是在社会心理上好高骛远的例子。
关于艺徒学校的设立,问题比较简单。这种学校,最好由工厂设立,或设在工厂附近,与工厂取得合作。初级的工业学校,也应当如此办理。不过有两点应当注意的:一要大大增添此种学校的数量,二要修正此种学校教育的目标。目前工厂附设艺徒班,全都是只为本厂员工的挹注设想,这是不够的。艺徒班所训练的是一些基本的技术,将来到处有用,我们应当把这种训练认为是国家工业化教育政策的一个或一部分,教他更趋于切实、周密;因而取得更大的教育与文化的意义,否则岂不是和手工业制度下的徒弟教育没有分别,甚至于从一般的生活方面说,还赶不上徒弟教育呢?艺徒学校的办理比较简单,其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加入的青年大都为农工子弟,他们对生活环境的艰苦奋斗已成习惯,可以不至于养成上文所说的那种好高骛远的心理。对于这一点,我们从事工业教育的人还得随时留意,因为瞧不起用手的风气目前还是非常流行,它是很容易渗透到工农子弟的脑筋上去的。
大学工学院的设置,我认为应当和工业组织人才的训练最有关系。理论上应当如此,近年来事实的演变更教我们不能不如此想。上文不是引过一个工学院毕业的助教不屑于动手装电灯的例子么?这种不屑的心理固然不对,固然表示近年来的工业教育在这方面还没有充分的成功,前途尚须努力。不过大学教育毕竟与其他程度的学校教育不同,它的最大的目的原在培植通才;文、理、法、工、农等等学院所要培植的是这几个方面的通才,甚至于两个方面以上的综合的通才。它的最大的效用,确乎是不在养成一批一批限于一种专门学术的专家或高等匠人。工学院毕业的人才,对于此一工程与彼一工程之间,对于工的理论与工的技术之间,对于物的道理与人的道理之间,都应当充分了解,虽不能游刃有余,最少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境之中,可以有最低限度的周旋的能力。惟有这种分子才能有组织工业的力量,才能成为国家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工业建设的领袖,而除了大学工学院以外,更没有别的教育机关可以准备供给这一类的人才。
因此我认为目前的大学工学院的课程大有修改的必要。就目前的课程而论,工学院所能造就的人才还够不上真正的工程师,无论组织工业的领袖人才了。其后来终于成为良好的工程师和组织人才的少数例子,饮水思源,应该感谢的不是工学院的教育,而是他的浑厚的禀赋与此种禀赋的足以充分利用社会的学校或经验的学校所供给他的一切。就大多数的毕业生而言,事实上和西洋比较良好的高级工业学校的毕业生没有多大分别,而在专门训练的周密上,不良态度的修正(如不屑于用劳力的态度)上,怕还不如。
要造就通才,大学工学院必须添设有关通识的课程,而减少专攻技术的课程。工业的建设靠技术,靠机器,不过他并不单靠这些。没有财力,没有原料,机器是徒然的,因此他至少对于经济地理、经济地质,以至于一般的经济科学要有充分的认识。没有人力,或人事上得不到适当的配备与协调,无论多少匹马力的机器依然不会转动,或转动了可以停顿。因此,真正工业的组织人才,对于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以至于一切的人文科学、文化背景,都应该有充分的了解。说也奇怪,严格的自然科学的认识倒是比较次要;这和工业理论的关系虽大,和工业组织的关系却并不密切。人事的重要,在西洋已经深深地感觉到,所以一面有工业心理的工商管理一类科学的设置,一面更有“人事工程”(Human Engineering)一类名词的传诵。其在中国,我认为前途更有充分认识与训练的必要,因为人事的复杂,人与人之间的易于发生摩擦,难期合作,是一向出名的。总之,一种目的在养成组织人才的工业教育,于工学本身与工学所需要的自然科学而外,应该旁及一大部分的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旁及得愈多,使受教的人愈博洽,则前途他在物力与人力的组织上,所遭遇的困难愈少。我在此也不妨举一两个我所知的实例。
我以前在美国工科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一位同班的朋友,他加入工科大学之前,曾经先进文科大学,并且毕了业;因为他在文科大学所选习的自然科学学程比较的多,所以进入工科大学以后,得插入三年级,不久也就随班毕业了。就他所习的工科学程而言,他并不比他同班的多,甚至于比他们要少,但其他方面的知识与见解,他却比谁都要多,他对于历史、社会、经济,乃至于心理学等各门学问,都有些基本的了解。结果,毕业后不到10年,别的同班还在当各级的技师和工程师,他却已经做到美国一个最大电业公司的分厂主任,成为电工业界的一个领袖了。
这是就正面说的例子,再就反面说一个。在抗战期间,后方的工业日趋发展,在发展的过程里,我们所遭遇的困难自然不一而足,其中最棘手的一个是人事的不易调整与员工的不易相安。有好几位在工厂界负责的人对我说,目前大学工学院的毕业生在工厂中服务的一天多似一天,但可惜我们无法尽量地运用他们;这些毕业生的训练,大体上都不错,他们会画图打样,会装卸机器,也会运用机巧的能力,来应付一些临时发生的技术上的困难;但他们的毛病在不大了解别人,容易和别人发生龃龉,不能和别人合作,因此,进厂不久,便至不能相安,不能不别寻出路。不过在别的出路里他们不能持久,迟早又会去而之他。有一位负责人甚至于提议:可否让学生在工科学程卒业之后,再留校一年,专攻些心理学、社会学一类的课程。姑不论目前一样注重专门的心理学与社会学能不能满足这位负责人的希望,至少他这种见解与提议是一些经验之谈,而值得我们予以郑重的考虑的。
值得郑重考虑的固然还不止这一点,不过怎样才可以使工科教育于适度的技术化之外,要取得充分的社会化与人文化,我认为是工业化问题中最核心的一个问题;核心问题得不到解决,则其他边缘的问题虽得到一时的解决,于工业建设前途,依然不会有多大的补益。这问题需要国内从事教育与工业的人从长商议(如修业年限问题,如课程编制问题……皆是很重要而须审慎研究的),我在本文有限的篇幅里,只能提出一个简单的轮廓罢了。
至于工科大学的教育,虽如是其关系重要,在绝对的人数上,则应比高初级工业学校毕业的技术人才只估少数,是不待赘言的。工业人才,和其他人才一样,好比一座金字塔,越向上越不能太多,越向下便越多越好。因此,我以为大学工学院不宜无限制的添设,无限制的扩展,重要的还是在质的方面加以充实。而所谓质:一方面指学生的原料必须良好,其才力仅仅足以发展为专门技工的青年当然不在其内;一方面指课程的修正与学风的改变,务使所拔选的为有眼光与有见识的青年。所以进行之际,应该重通达而不重专精,期渐进而不期速效。目前我们的工业组织人才当然是不够,前途添设扩充工科大学或大学工科学院的必要自属显然;不过无论添设与扩充,我们总须以造就工业通才的原则与方法为旨归。出洋深造,在最近的几十年间,当然也是一条途径,不过我以为出洋的主要目的,不宜为造就上文所说的三种人才中的第二种,即狭义的技术人才,而宜乎是第一种与第三种,即基本科学人才与工业组织人才。第一种属于纯粹的理科,目前也姑且不提;就工业而言工业,还是组织人才比较更能够利用外国经验的长处。不过我们还应有进一步的限制。一个青年想出国专习工业管理,宜若可以放行了。不然,我们先要看他在工业界,是否已有相当的经验,甚于在某一种专业方面,是否已有相当的成就,然后再定他的行止;要知专习一两门工业管理课程,而有很好的成绩,并不保证他成为一个工业组织人才。
最后,我们要做到上文所讨论的种种,我必然再提出一句话,作为本文的结束。学以致用,不错;不过同样一个用字,我们可以有好几个看法,而这几个看法应当并存,更应当均衡的顾到。任何学问有三种用途,一是理论之用,二是技术之用,三是组织之用。没有理论,则技术之为用不深;没有组织,则技术之为用不广。政治就是如此,政治学与政治思想属于理论,吏治属于技术,而政术或治道则属于组织;三者都不能或缺。工的学术又何尝不如此。近年来国内工业化运动的趋势,似乎过去侧重技术之用,而忽略了理论之用和组织之用,流弊所及,一时代以内工业人才的偏枯是小事,百年的建国大业受到不健全的影响却是大事,这便是本篇所由写成的动机了。
1943年